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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爬过那座山

2012-08-27 07:10:08

来源:青年记者   作者:刘万永

摘要:

  ● 刘万永
  最苦闷的日子
  稿子第二次被退回来的时候,我都快崩溃了。更让我沮丧的是,编辑杜涌涛语重心长地说:“要放下架子,不要认为自己是成熟的记者了……”
  稿子有问题吗?没有呀!那就再补充、修改。
  这是我当记者6年来遭遇的最大“挫折”。以前,自己的稿子基本上一遍通过,部门版面头条、头版头条,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怎么一篇3000字的人物稿,写得会这么痛苦?
  已经没有一点儿自信了。第三次把稿子给编辑前,我先让老婆审阅,发现问题立即改正。作为读者,她应该有发言权。
  “写得挺好的呀。”
  “没准儿还会打回来。”
  “那就让他自己写!”老婆气愤地说。
  这次果真没打回来。“不用改了。”老杜很平静地说:“再改也是那个样子。”
  两天后,报道见报了。这就是2004年9月1日刊发在中国青年报《冰点》上的《他们最害怕光》。
  稿子是杜涌涛重写的。后来我才知道,退稿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遭遇,有的同事,最多一次被退回过6次,最终重写。同事说,稿子见报后,自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没有“吓得出汗”,但确实感受到了差距,原来稿子应该这样写。对比见报前后的稿件,结构变了,语言变了,通过编辑的妙手,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变成了光鲜亮丽的小姑娘。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认为自己很幸运,在那个迷茫彷徨的时间段进入《冰点》周刊,接受了全新的业务训练。
  1998年,我从中国新闻学院毕业后进入中国青年报,先在总编室当了一年编辑,然后成为教育记者,一干就是5年。
  那是我发稿的一个高峰期。我不止一次听到同事转述中国教育报同行的话:“你们新来的那个刘万永,挺勤奋的。”
  本科学教育,后来学新闻,做教育新闻的记者,自己也算得心应手。然而,几年下来,四季歌式的报道让我产生了倦怠感——心理学上所说的“似曾相识症”:一开始感觉很新鲜的话题,慢慢被另一种感觉替代:这算新闻吗?前年我就报过……
  更重要的是,年复一年,感觉自己的业务水平总在“低空飞行”,看不到长进。但是,想要提升业务水平,又找不到方向和路径。如何突破职业瓶颈,是我那时最大的苦闷。
  2004年6月,中国青年报版面改革,《冰点》周刊成立,从此前的每周一个版,变成每周四个版。编辑阵容强大:李大同任主任,卢跃刚、杜涌涛任副主任,除去蔡平、董跃玲等《冰点》的老记者,其他的记者都是新人。我就是这时候成为《冰点》记者的。
  在《冰点》的一年,是我压力最大的一年:从年龄上说,上有轻车熟路的老记者,下有进步神速的年轻记者,自己适应起来慢,更要清除早已习惯的写作思维。但这也是收获最大的一年。那是一种蜕变,从此知道:写稿子,重要的是结构和语言,要有细节和故事,不仅要让读者读明白,更要让读者有阅读的快感。一篇报道,应有更强的生命力,即使当新闻变成旧闻,其认识价值和文本价值仍然历久弥新。
  
  “一个退休高官的生意经”
  在中国青年报,人们把写稿多的记者戏称为“疯狗”,我则被称为“藏獒”。我的理解,这不仅指我发稿的数量,更指稿件的硬度。我的一些报道,不仅改变了当事人的命运,更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国家有关部门的政策制定,推动了制度建设。
  在《冰点》的时候,我发表了《一个退休高官的生意经》。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代表作。虽然这不是我采写的第一篇调查性报道,但代表着我向调查性记者转型的开始。
  报道来自朋友介绍的一个线索:辽宁省阜新市退休的市委书记、人大主任王亚忱,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在公安机关工作的子女的权势,侵吞了一家民营企业投资上亿元开发的阜新商贸城,并利用公权力将企业老总高文华关押了11个月。实际上,对王亚忱案,我的第一判断是“黑吃黑”——官商勾结,得利后分赃不均。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期以来,权钱交易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热点,如果此事为真,那对此典型事件进行深度剖析,也会具有现实意义。2005年4月23日开始,我先后到沈阳、抚顺、阜新等地采访此案。
  2005年5月18日,《一个退休高官的生意经》见报。稿子反响强烈,第二天,抚顺市望花区检察院宣布:高文华解除取保候审,不予起诉,无罪释放。接下来的一些天,我的文章被广泛转载。再接下来,我接到了很多电话,对方第一句话便是:“刘记者,我和高文华的遭遇一模一样。”麻烦来了。报社接到传票,王亚忱及其儿女起诉报社侵犯名誉权,索赔220万元。
  官司一直持续了一年多。但对我来说,压力来自另一条战线。
  报道见报的几天后,王亚忱的女儿王晓云通过各种关系找到报社领导说情,我知道他们至少找了三位领导,但无一例外地被拒绝了。说情无效,王亚忱改变策略,先是到最高人民检察院告我“泄露国家机密”——他认为的“国家机密”,其实是我们刊登了公安部和高检对高文华无罪释放的决定。随后,他又到团中央举报,说我“紧密配合辽宁省检察院,妄图用舆论杀人”。
  没多久,我在报社看到了团中央信访部门转交过来的,王亚忱一尺多高的告状材料,上面标明了答复时间:10天之内。我问李大同需要我做什么,他说,“不用理他!”
  有一件事印象深刻。一天,我正在办公室,一位同事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出来,递给我一封信,是署名“阜新商贸城职工”的举报信,举报我收取高文华送的15万元。同事好心,把他偶然收到的信给我,意思是让我自己私下处理。拿到举报信后,我第一时间送到副总编辑周志春的办公室,他当时负责处理报社和王亚忱的官司。老周看完后说:“以前他们举报你收了30万元,现在变成了15万元,哪有越收越少的?”
  做调查性新闻,最怕的是法律之外的力量干扰。这种干扰,无形却有力,加剧金钱与权势的苟合,动摇公众对法律的敬畏。对记者来说,领导的信任、支持非常重要。同时,自己也应恪守职业道德,谨言慎行,对得住领导的信任和支持。
  同年11月初,王亚忱被正式逮捕;12月7日,北京市东城区法院驳回王亚忱及其子女起诉名誉侵权一案……直至2007年,王亚忱的女儿王晓云等相继被判刑。
  这篇作品入选检察日报和新浪网联合评选的《法治影响生活2005蓝皮书》,被评为“最忧心的舆论监督”,理由是:报道发表时,有关部门对当事人还没有启动任何调查程序。考虑到当事人的势力,一旦报道出现偏差,无论是报社还是记者,都将陷入不利的局面。然而中国青年报顶住压力,发表报道,使事情一步步走向明朗。这样的监督,不可谓不“大胆”。
  2009年10月15日,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了《关于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确定罪名的补充规定(四)》,“利用影响力受贿”将被定罪。或许,我的报道对“利用影响力受贿入刑”起到了促进作用。
  
  “罗彩霞事件”
  2009年,我独家报道的“罗彩霞事件”,也是一个报道推动制度建设的案例。
  2009年3月初,即将从天津师大毕业的湖南邵东籍学生罗彩霞发现身份证被盗用,最后逐步确认盗用者是其高中同班同学王佳俊。随后,她找媒体、在网上发帖求助,都没有效果。
  “五一”前,我偶然发现了罗彩霞在网上发的求助帖子。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难得的题材,必须把它做出来,而且要快。5月4日上午,和罗彩霞联系好,我决定前往天津。出发前,我和部门主任说好,给我留出版面,稿子明天一定见报。采访很顺利,除了罗彩霞,我还采访到了她的两名同学以及罗彩霞所在学院的副书记,他们都是相关事件的见证人。根据罗彩霞提供的王峥嵘手机,我连夜采访了王佳俊的爸爸王峥嵘。经过再三追问,王峥嵘终于承认女儿王佳俊冒名顶替上大学之事。至此,事实部分得到充分确认,我马上开始写稿。5月5日,《公安局政委女儿冒名顶替上大学》报道在中国青年报推出,立即引起了社会巨大反响。
  公开报道后,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孟建柱批示要求严肃查处,湖南省相关部门组成调查组调查。教育部有关负责人对中国青年报发表谈话称,该案是严重的违法违规行为,性质十分恶劣,表示“一经查明真相,对教育系统违纪违规单位和人员将严肃处理,依法依纪追究责任”。
  实际上,在罗彩霞事件曝光后,湖北、山东等地也爆出了类似被冒名顶替上大学事件,媒体报道时称为“湖北版罗彩霞事件”、“山东版罗彩霞事件”。有媒体称:“一个弊端丛生的高考谜案至此揭开神秘面纱,全国掀起了有关罗彩霞事件的舆论风波”。罗彩霞成为“被冒名顶替上大学”事件的代名词。“罗彩霞事件”之所以最受关注,首先是因为本身是一充满冲突的完整故事,而深挖下去,故事更让我吃惊。幸运的是,我是第一个报道此事的记者。
  2009年6月30日,教育部发出通知,在全国范围内清查冒名顶替上大学的学生,清理了一批冒名顶替上大学的学生。当年,一些高校推出新措施,在录取通知书上加印被录取学生的照片,从制度层面预防类似事件的发生。
  由于这篇报道具有广泛持久的影响,我被腾讯网授予“年度教育记者”称号。颁奖辞是:“他是一个天生的斗士,向不公宣战是他的信仰;他是一个悲悯的义士,为弱小呐喊是他的本能。他所留下的那些文字,给了我们藐视黑暗、追求光明的勇气。”
  
  打造“今日出击”
  2006年8月,我开始任特别报道部副主任,工作重心开始转向编辑工作。特别报道版报道的是重大、突发事件,要求记者具有宽广的知识面和开阔的视野,及时准确地对新闻事件作出判断。
  “今日出击”是特别报道部着力打造的一个品牌,2011年10月,获得第二十一届中国新闻奖“新闻名专栏”称号。作为主创人员,我的理念是坚持“独立调查,追寻真相,干预社会”,选题上坚持从社会和政府部门普遍关注、政府部门正在解决或有能力解决的问题入手,采写中坚持“用脚采访,用笔还原”。同时,从中国青年报办报宗旨和青年特色出发,选择一些青年问题,如求学、就业等问题进行重点报道。3年来,“今日出击”推出了一大批颇具社会影响力的稿件。
  2011年11月9日,中国青年报刊发了我参与组织的报道《宋江明求职验血记》,披露了长治籍考生宋江明在参加2011年长治市公务员招考过程中体检“被贫血”的遭遇。人社部、国家公务员局高度重视,要求严肃处理这一事件。山西省委组织部等下发通知,完善公务员考试体检规定。此后,6名责任人被起诉。目前,特别报道版已成为中国青年报的品牌版面和拳头产品,2007年,被报社评为“最有影响力的版面”之一。
  
  理想是什么
  一年前,我曾发过一条微博,记述自己的心情:做记者几年,无力感越来越强烈。梳理自己报道过的人和事,可以说受到伤害的人无一得到公平和正义,甚至遭到更猛烈的报复。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最初,我们充满热情,希望用自己的报道改变这个世界,一路走来,却发现我们无法影响更多,只能发出“岂有豪情似旧时”的感慨。
  但我们应该有走下去的理由和动力。我很欣赏王克勤发动的救助尘肺病患者“大爱清尘”行动的口号:能帮一个是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我们无法改变太多,但应走得更远。
  很多事件要求我们不能放弃。
  ——很多年前,我去山西某地的中级人民法院采访,在高高的台阶上的一位老人,一身白衣,是农村死人时穿的孝服,拿着一沓材料,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法官,不哭不闹。
  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每当我身心疲惫,想要放弃某些想法的时候,我会不由地问自己:如果我们不去努力,怎能保证那位白衣老人不是明天的自己?
  ——几年前,我在天津采访罗彩霞。这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孩子,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成为精心挑选的受害者:“就是因为我是农村的孩子,没有权势吗?”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其实,经验告诉我,社会的不公,不是针对某一人或某一群人的不公,是对所有人的不公,区别是今天是我,明天可能是你。所以,我们的工作,是努力实现公正和公平,为他人,更为自己。媒体人既要仰望星空,也要脚踏实地。前者给我们一双瞩望来来的眼睛,不会在世俗世界迷失方向;后者是指引我们曲折前行的路标,告诉我们不要盲目乐观和过度悲观。
  在《中国新闻周刊》对我的报道中,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前管委会主任、社长、董事长,暨南大学新闻学院院长范以锦对我这样评价:道德、良知、责任——这是新闻从业人员必备的基本素养,也是国家和民众对新闻从业人员的要求。这是最起码的要求,是低标准,但现在似乎变成高要求、高标准了。于是,刘万永成了新闻人物。在社会转型期、在错综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既要面对种种诱惑,又要应对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使得不少记者身不由己。刘万永作为调查性记者,面临职业风险,以及在传统媒体舆论监督环境陷入困境的情况下,敢于与权势集团斗争,辱骂和追袭动摇不了他的决心,其勇气与胆识,令人钦佩。
  勇气、胆识,是范老对我的谬赞,自感难以承受。但我赞同他的说法:道德、良知、责任——这是新闻从业人员必备的基本素养,也是国家和民众对新闻从业人员的要求。
  今天的记者,既要面对种种诱惑,又要应对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但是,压力和诱惑都不能成为平庸甚至堕落的理由,因为,每一个初当记者的人,都曾胸怀理想。
  可笑吗,现在还在谈理想?
  理想是什么?理想是连接风筝的线,在你困惑时,把你送上广阔的天空;在你飘远时,让你记住自己出发的地点。如果说,十几年记者生涯的印记是什么,我认为最深刻的变化是自己不再空谈理想,而是尽量让自己保持职业激情,让自己在新闻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这,当然离不开看似虚无缥缈的新闻理想。
  从一篇报道来说,采访遇到挫折,突破无门是常态,辛苦采访的稿子,会被一个堂皇的理由灭掉。权且算作成长的成本吧,不要奢望每次付出都能得到回报。记者的职业生涯,其实就是从一个新闻现场到另一个新闻现场的转移。每一次转场,都会有新的收获。记者的职业生涯中,一篇出色的报道,就是一次登山,需要付出体力和智力。不要奢望一步登上山顶,天下美景尽收。我们前面有最美的风景,需要你做的,是一步一步前行,慢慢翻过那座山。
  
  刘万永,中国青年报特别报道部副主任,高级记者,中共十八大代表。腾讯网2005“年度教育记者”,中国青年报2010年“最佳记者”。两次获得中国新闻奖。代表作:《一个退休高官的生意经》、《报道涉及县委书记 西丰公安进京抓记者》、《公安局政委女儿冒名顶替上大学》等。

  来源:青年记者20128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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