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的调查报道是在一线跑出来的，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策划出来的。我的使命和兴奋点始终在路上、在基层、在现场。”——王文志

　　依托新华社这个大平台特有的资源和优势，在过去十余年里，作为新华社记者，我有幸经历了几次国内财经领域的重大事件，并成为参与者和报道者之一，甚至是事件的主角。有人问我是如何当好调查记者，写出精品报道来的？我的回答是：“我的调查报道是在一线跑出来的，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策划出来的。我的使命和兴奋点始终在路上、在基层、在现场。”“拒绝平庸、追求卓越、彰显个性，始终有一颗拳拳之心。”这是我进入新华社做记者时的初心。多年来，我一直这样提醒并要求自己。

　　精品来自对大局大势的把握

　　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好新闻，永远是根植于时代发展的现实问题中的。只有立足社会现实、把握时代脉搏、关注发展大势，才能拨动时代最敏感的神经，创出精品力作。

　　这方面感受最深的有两篇稿件。一篇是刊发于2013年11月18日的《北京北海地坛公园暗藏高端会所 园方称“曝光也没用”》。十八大以后，中央出台“八项规定”，对群众深恶痛绝的“四风问题”加以整肃。此间，杜跃进总编辑给我们安排了一个选题：有个叫“乙十六”的会所开在了北京北海公园，并且价位很高，私密性很强，只服务于高端人群。

　　我跟同事肖波到北海公园、地坛公园等地方，对“乙十六”会所展开调查。为了挖掘事实真相，我们以普通游客、食客等多重身份，自费购买公园门票、自费点菜，并在不同时段多次进入几大公园会所暗访和体验。“乙十六”几个会所挨个调查完后，我们感到，一些优质、稀缺的公共资源正沦为权势和资本的附属品并滋生腐败现象，公众对此普遍感觉不平和焦虑，是个值得深入挖掘和剖析的典型。稿件发出后，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力。稿件抓住“乙十六”会所侵占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一突出典型，揭露了公益价值被粗暴地商业化“变现”的现实，成为一个具有标本意义的观察样本，为制度化治理措施的出台，做了直接、有益的舆论推动。

　　精品来自对初心的坚持

　　就我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来说，吃苦是调查记者的必修课。在2013年，为了拍摄华润高价收购山西金业一个无证废弃煤矿成当地农民放羊场的照片，我跟同事肖波在煤矿门外冒雨等了一上午，最后拍完照片后，俩人浑身湿漉漉的。

　　另外，调查报道往往涉及揭露问题，采访时常常会遭遇利益相关方的极力阻挠，甚至谩骂、威胁和恐吓。

　　当然，面对压力，面对威胁，我也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前行。有段时间，我因做调查报道多次接到威胁电话。第一次，对方扬言：“你信不信我让你活不过3天？把你从北京绑到山西来，找个废弃的煤井一扔，谁都发现不了。”第二次，对方称：“敢继续找不痛快，花1000万也要买你的命。”我停在居住小区的车子，多次被人以警告性的威胁扎破了轮胎。但这些，都没有动摇过我做好调查报道的决心。

　　搞调查报道的记者，除了需要有勇气外，还应该有智慧，学会保护自己。我在做调查性报道时，借鉴了刑事证据法学中的一些理念规则。比如，孤证不为证。报料人的言词证据，只能作为证据线索，需要至少3个以上不同信息来源的证据相互印证等。除了重视证据，还要注意平衡，给采访对象说话的机会，不搞舆论审判。与“耳闻”相比，我更相信“目睹”，相信“我在现场”作出的判断。要让写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有过硬的采访作为支撑，缺乏证据的推论即使再合乎逻辑，也不去下笔。

　　精品来自扎实的专业素养

　　做调查报道一定要专业，尤其是对财经公司的调查报道，更需要有非常专业的知识。

　　起初，我被单位安排做上市公司调查报道时，对财务知识几乎一窍不通，面对公司财务报表一头雾水。既然单位安排我来做，我就得克服困难。边干边学习，我坚信，只要努力，没有学不来的知识，没有做不出来的报道。那时候，我经常买一堆方便面和榨菜，在房间一关就是三五天，盯着电脑认真看财务报表，学习别的优秀记者怎么发现问题和分析问题。

　　我个人认为，财经报道的核心是公司报道，公司报道的核心是财务。这些都涉及复杂的专业知识，记者要能从诸多信息中选取有价值的东西，需要具备良好的财经知识素养。这些年我静下心来钻研财经专业知识，在采访财经人士和财经问题时能够有的放矢，直奔要害。体会较深的有两个案例：

　　第一个案例是“凯雷并购徐工的报道”。2006年，财经领域一个重大的事件是“美国凯雷集团并购徐工案”，我有幸参与其中的报道，后来还成为由这个事件引发的舆论战的主角之一。

　　凯雷并购徐工，一开始曾有部分人士称“凯雷以3.75亿美元收购徐工机械85%的股权、凯雷溢价70%收购徐工机械”等。我对收购方案进行专业分析后发现，这种说法其实大谬不然。

　　根据凯雷与徐工集团签署的协议，凯雷用2.55亿美元收购徐工机械82.11%股权（这部分钱是给徐工集团的），2.55亿美元给了徐工集团后，凯雷获得徐工机械82.11%股权，成为徐工机械的控制人。在这个前提之下，凯雷再以0.6亿美元以增资方式获得徐工机械2.89%股权，这0.6亿美元给徐工集团了吗？当然不是，那么放在哪里呢？这0.6亿美元放在徐工机械里了，徐工机械此时已经不在徐工集团的掌控之中，而是掌控在凯雷手中了。相当于凯雷把左口袋的钱拿出来放在右口袋里去了。协议还约定，在徐工机械2006年的经常性EBITDA（不包括非经营性损益的息、税、折旧、摊销前利润）达到10.8亿元后，凯雷再将0.6亿美元注入徐工机械。即使这1.2亿美元的增资部分全部注入即将被凯雷控制的徐工机械，也是从凯雷的左手倒到右手，和徐工集团没有太大关系。在这个财务技巧的背后，徐工集团仅仅获得凯雷的2.55亿美元现金，而不是3.75亿美元。另外，凯雷对徐工机械的增资部分，徐工集团仅仅得到0.18亿美元的“股权溢价收益”。在这一问题上，《经济参考报》等的报道体现了专业财经媒体的专业和严谨。

　　包括《经济参考报》在内的诸多媒体对徐工并购案的报道，引起了决策层对徐工并购案的高度重视，最终使得收购方案得到实质性修改，徐工机械股权出让比例大幅降低（由外资以85%的股权绝对控股改为国资以50%的股权保持控股）；在没有获得控股权的情况下，凯雷提高了收购价格（提高幅度约20%）。虽然这一方案依然是一个妥协和平衡的方案，但毕竟比原方案有了很大进步。即使是这个修改后的方案，也是存在严重的国有资产流失的，最后中央还是未批准“凯雷并购徐工”。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徐工值多少钱？在2012年的时候，徐工估值就达1000亿元。

　　第二个案例是2014年底我跟同事张彬做的“华西证券隐瞒亏损9亿元”的报道。当时我得到一个信息：华西证券与川威集团发生关联交易亏损9亿元。一开始只有这一句话的信息，再无其他。

　　一次券商关联交易亏损9亿元，这无疑是证券市场的大事件。但是，只有这一个信源，怎样才能挖掘出真相呢？我首先分析，券商要亏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投资失误，二是对外提供担保，被担保对象无法偿还连累自身。我得到的信源说的是关联交易，那么担保的可能性就不大，那就应该是钱投出去收不回来。但问题还是不明确，钱怎么投出去的，用什么钱投出去的？我仔细研究该公司的情况，一般券商投资有两块：直营业务和投资。直营一般是在证券市场投资股票等，直接投实体项目的可能性不大；分析它的直接投资，发现他直投的可行性也不大，于是我就开始分析它资管产品的投向。

　　我对华西证券近几年发行的资管产品挨个筛查，逐一研究它的投向，发现有的产品投向很明确，有的则不甚明确，但大部分显示投向了中铁信托的产品。我们感觉这些可能就是存在问题的资管产品。我们又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中铁信托的产品流向，终于获得证实：中铁信托有大量资金贷给川威集团以及其关联企业。

　　我们又通过工商登记部门查询到，四川省新力投资有限公司（简称“新力投资”）持有华西证券1.083亿股，持股比例为7.66%，为华西证券第六大股东；新力投资为川威集团控制的企业。由此可见，川威集团为华西证券的关联企业。这样就把这个线索连贯起来了，问题浮出水面。如果没有相关的专业知识做支撑，要破解其中的秘密是难以想象的。

　　精品来自现实生活的“富矿”

　　我认为做出精品报道有两个途径：一是可能策划出来，二是在一线跑出来。尽管现在采访手段有了极大进步，拥有各种现代化的采访工具，但是无数新闻佳作的实践证明，精品仍然是跑出来的，是记者深入基层调查采访的结晶。如果总是坐在办公室，靠会议通知、请柬，靠部委“施舍”一点新闻素材，靠专家、学者“隔空喊话”，或打打电话、网上剪切拼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记者，甚至连一个称职的记者都不是。我的性格和能力更适合第二种，我的使命和兴奋点始终“在路上、在基层、在现场”。

　　2007年，我与同事肖波做的河南固始县违规修建办公楼的报道就是一个案例。当时，报社接到反映称，固始县在整治河沙采挖中存在执法不公问题。我们在当地深入调查发现，反映的问题是存在的，但感觉这个选题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千里迢迢奔赴豫南，不能铩羽而归，不如就地了解一些社情民意。跑了一整天，终于发现线索：在国家三令五申要求严格控制修建办公楼的情况下，该县各部门出巨资竞相违规修建豪华大楼，其中县行政服务中心大楼项目耗资过亿元，相当于该县年财政收入的一半。

　　就此写一篇报道，也未尝不可，但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于是扎扎实实跑该县相关部门，从县发改委意外地得到一份《全县“十一五”新农村规划建设情况》。这份“一个口径对上”材料，列出了13项向上伸手要钱解决的民生问题。作为国家级贫困县的固始县，对迫在眉睫的民生问题以资金紧张为由无心过问，却热衷建“豪衙”摆阔。新闻价值在对比中得以放大。这篇报道产生了巨大影响力，身兼信阳市委常委的固始县委书记被撤职查办。

　　从“第二落点”做新闻，或许也能做出不错的新闻，但我个人的新闻实践中，没有“第二落点”，我信奉“做就做第一个，做就做独家原创”。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发完一篇报道，央视等媒体同行纷纷向我致电了解情况、寻求必要帮助，从“第二落点”进行报道。对我而言，不一头扎进现实生活中，何来独家原创呢？

　　精品来自对事业火一般的激情

　　我一贯认为，为民代言，为民请命，长歌当哭，慨当以慷，应当是记者的责任担当，惟其如此，才有事业激情。这些年来，我总是提醒并要求自己拒绝平庸、追求卓越、彰显个性，始终有一颗拳拳之心。直到今天，我还保持着入社做记者时的初心，在好的选题面前，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燃起激情甚至冲动。

　　印象很深的一篇新闻是《山东沾化县有15个县长助理》的采写。沾化这个不足40万人口的欠发达县，除了一名县长、六名副县长之外，竟然另有15个县长助理，当地干部群众意见很大。一天深夜，我从网上偶然发现这个线索后，立刻约同事开车出发，连夜驱车350公里赶到该县。采访完成后，在当地一家简陋的宾馆，我和同事肖波俩人互相抢着写稿子，一气呵成。这篇报道刊发后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超配的13个县长助理一夜间被裁撤，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新一轮清理超配领导职数的工作。

　　至今，这篇稿子仍被我们自己视为主题重大、行文简洁的“经典之作”。有一次在河南新乡的一个县出差，当地一名干部竟能大段地背诵这篇稿子的部分段落，令我百感交集，一切苦和累都化作一种职业成就感、自豪感，那种体验是任何物质利益等功利性的东西都无法比拟和替代的。如今，深入揭示问题的深度报道多了，但为了写作而写作，为了体现所谓“深度”，夹杂水分、故弄玄虚的冗长新闻也多了。试想，如果没有对于新闻事业的满腔激情，怎么可能写出引发广泛共鸣、读者争相传颂的佳作呢？

　　精品来自新闻背后的思想含量

　　由于媒体的竞争、丰富、发展，粗制滥造的新闻呈增多趋势。拒绝平庸、提升新闻作品的思想含量，成为不可回避的问题。没有深刻的思想底蕴，远离群众的感受，新闻报道就成了“自说自话”；脱离了思想灵魂，偏离了百姓利益，就会陷入“就事论事”。思想性来自哪里呢？来自新闻人认识生活、观察生活、提炼生活，感其冷暖、观其深浅、品其苦甜，从中孕育出方向、观点。一样的题材，不同的作者，高下立辨，有思想内涵的作品就会脱颖而出、备受关注。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这些年几乎所有的获奖新闻作品和产生重大社会影响力的报道，胜就胜在其中蕴含的思想性。如对山东庆云县曲解解放思想的报道、对江苏灌云县亮化工程的报道、对山西太兴铁路造假的报道、对庞大汽贸公司卖假车的报道等等。有思想内涵的作品，才能正确引导舆论，见证历史，推动进步。

　　思想性来自对时代、对国情和对现实的准确感知和把握，来自深厚的政策理论功底，也来自务实基础上的“务虚”。我和同事肖波合作共事十余年，共同的理想志趣和对新闻价值判断、审美取向的默契，使得我们各展所长、相互补充、相得益彰。我们每每写作一篇稿件，都不急于下笔，而要先开“务虚会”，力求从纷繁复杂的新闻事实和现象中，找出规律性、普遍性认识。这种认识虽然未必见诸笔端，却往往呼之欲出、力透纸背。有很多记者在业务上无甚起色和建树，很大程度上讲，是“既不务实也不务虚”，或者“务实有余、务虚不足”。

　　精品来自持续的专注和深耕

　　2015年5月15日，我在《经济参考报》公开发表《福彩曝黑幕 中彩在线高管涉数十亿利益输送》的报道，披露的事实是：我国福利彩票重要票种之一的“中福在线”即开型福利彩票，其独家运营商中彩在线公司，已由名义上的国有控股企业“暗变”为高管掌控的个人“财富帝国”；该公司总经理贺文被指隐瞒监管部门，利用职权向自己暗中输送20亿元的利益。

　　通过对“中福在线”彩票和中彩在线公司历时半年的深入调查，我们发现：被贺文个人把持的“中福在线”彩票在系统管理、销售数据和中奖管理、资金管理等方面，严重违反《彩票管理条例》等法律法规。这在我国彩票行业是绝无仅有的，也是彩票业的一个“怪胎”，更是妨碍彩票业规范管理的恶劣范例。

　　十余年来，我深耕于调查报道，信条是要么不做，做就做出影响力。其实这些年，就我个人而言，不乏其他方面不错的发展机会，也面临很多诱惑，但我深知自己的理想和最大价值是什么和在哪里，故一直未曾分心，一直在执着追求。

　　当然也要感谢我所供职的单位。我曾深有感触地对杜跃进总编辑说：感谢您能够“放水养鱼”，给我和肖波一个宽松的考评机制和环境，使得我们采访能沉得下去，思考能坐得下来，写一些若干年后读者记忆中还能留有印迹的东西。

　　还有一点，就是要经得起诱惑，抗得住压力。这些年来，尤其近两年，甘苦自知，既有收获的慰藉，更有惊涛骇浪的洗礼。人未老，已沧桑，却从容。如果不能把持住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走到今天。
 

　　王文志：新华社《经济参考报》首席记者，从事调查报道十余年，多篇报道产生重大社会影响。《北京北海地坛公园暗藏高端会所 园方称“曝光也没用”》荣获第二十四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山西太兴铁路被指偷工减料 工程院士呼吁请深查》荣获第二十五届中国新闻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