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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绝望中宛转腾挪

2008-09-16 18: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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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深度报道精英访谈之十二

  主持:张志安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讲师、传播学博士
  嘉宾:李玉霄 腾讯网新闻中心总监

  只要能吃苦,就能做出好报道

  张志安(以下简称“张”):有人觉得,好记者是天生的。你现在看到的、交往的、比较擅长做深度报道的一些记者,是不是有天赋的占大多数?
  李玉霄(以下简称“李”):有没有一个明确的职业,天生适合某一类人来做,我没有细究过。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谁天生就是个好记者。
  首先,他需要专业化的训练,通过这种后天的专业训练,掌握相应的技术手段。如同律师需要烂熟法条,通晓法庭辩论技巧,记者也需要熟知各种采访窍门和写作要领,这两个行当的工作状态很相似。
  做我们这一行久了,说得难听点是阅人无数,人就会变得很糙。这个职业的从业人员,从性格上看,大都外向,擅长沟通和交际,只是可能有的人擅长与底层攀谈,有的长于结识权贵;虽然也偶有内向的同行,但是他们在进行精神交流时,呈现的也是积极主动进取的一面。关于成为优秀记者的要件,教科书上都有论及,就我交往和熟识的同行而言,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一个职业而已,众生平等,大家都是普通人。在中国,新闻很好做,没什么难的,哪有说得那么玄。只要能吃苦,就能做出好报道来。没有多少很难搞定的选题,只要尽量地投入时间、精力和热情,就可以。我很反感那种毫无来由的职业优越感,动辄渲染和放大自身工作的效用。我觉得这么搞真是老土啊,简直有一股僵尸的气味。也请新闻院校的老师们少提“铁肩妙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平常心?我们已经爬得够高的了,还能对自己的红屁股继续视而不见吗?
  张:只要投入足够时间就可以了?
  李:投入时间就可以,可往往坚持不了。我不认为国外记者就一定比中国记者更敬业,但很佩服他们的文笔。如果说敬业精神,现在国内市场化媒体也是值得佩服的。单说敬业的话,狗仔队不敬业吗?也很敬业。那些不重一线实地采访的记者拼命搜集网络资料,也很敬业。王克勤做出租车行业的报道,把那个行业吃透了,花了半年时间呀。所以说,新闻这个行当就需要投入时间,慢慢做就能做出东西来。
  张:可惜,国内现在比较缺乏能够让记者“慢慢做”的平台,不仅跟单位的制度有关,还涉及家庭、领导、同行等多种因素。
  李:对,精品报道需要很奢侈的条件,说白了那是大户人家才能玩的游戏,一般媒体眼馋一下也就罢了。中国传媒界,最广受诟病的大概是考评制度。对于这个需要情感投入的职业,也就是俗话说的“良心活”,我们奉行的却是计件工资制。我们的传媒生态也就处于初级阶段吧。为什么记者在国内是年轻人的事业,国外却是许多中老年在担当重任?“主笔”是什么概念?“首席记者”是什么概念?在国外,你可以终身以此为职业,而我们却不是。我们很多不错的记者,干着干着成了部主任,有什么用?整天负责扫街新闻。没有办法,要生存啊。只能逼迫自己做这种选择,这都是客观环境决定的。 

  做灾难报道,不是我的主观选择

  张:你以前在《南方周末》写过不少灾难报道,这是不是你的兴趣所在?
  李:做灾难报道,绝对不是我的主观选择。我不想做这个,刚开始喜欢教育和环保,但几乎一个都做不了,环保的只做了《我听见沙漠蚕食良田的声音》一篇。突发事件的报道做多了,有些重大事件就让我去。吃得了苦嘛。怎么到现场?报道怎么做?基本上我心里有数。等我做《追问洛阳大火》时,已经很累了。
  张:能举一个你相对比较满意的作品吗?
  李:从采访、写作的角度来说,《焦作惨剧揭开腐败内幕》还可以。这篇作品把灾难报道的面给拓宽了,不仅在于对事故本身的追问,而且涉及到和事故相关的两个领域:一是次中心城市传统产业的凋敝,地方政府为招商引资不惜搞色情产业,致使当地色情业非常泛滥;二是进城民工的精神生活问题。
  张:你觉得这篇报道比其他好的原因,在于你试图挖掘火灾背后相关联的因素?
  李:对,相关联的一些事情和问题。我们国家目前处于转型期,政府在某些领域手伸得过长,某些领域却撒手不管。
  张:当你力图把这些关联因素编织到文章中去的时候,利益关系和报道角度怎么确定?
  李:这个你到现场去就可以确定。
  张:在做这些灾难性事件报道的过程中,取证和调查有多难?
  李:就是累。难倒并不难,体力要好,要不怕辛苦。官员也没什么难打交道的,顶多是不说,或者你采访不到人。其他也没有什么危险,人身安全没问题。难的就是找到最核心的信息。找到当事人,说服他,让他出来谈。也许他不愿意谈,他越不愿意谈,越是说明原因可能就在他那里,他也怕上面问责。
  张:对这样有直接责任但不敢开口的官员,你怎么让他们开口呢?
  李:虽然可能确实开不了口,但你可以间接得到很多信息。我有两次是靠与同行合作得到的。采访焦作大火,我利用个人关系和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的同行走访了文化局、工商局。他们央视有官方背景,到哪儿都畅通无阻,于是,我就拿到了一些其他媒体不知道的核心东西;采访洛阳大火的时候,我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河南记者站的朋友一起,有点凑巧地拿到一些信息。
  当然,重要的信息也可以从民间获得。比如,找当地信息灵通人士,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律师、某些二线退下来的官员、媒体同行、驻地记者等,只要你找,地方上的人大代表总有愿意说的;如果是省会城市的话好找,地级市麻烦点,县里就更麻烦了。县人大代表,很多都是官员,不是官员的,也往往过于胆小或者不明真相,因而不敢开口说话。
  采访灾难事件,当事人给你提供的信息多数是表面的、感性的、直观的,他会说这个事情现场怎么样、怎么回事,但说的内容总有利于他自己。对此,记者要做独立判断。
  张:灾难报道涉及人文关怀问题,你在实践中怎么把握这一点?
  李:要把报道做好。比如恶性事故,把新闻本身做好,对死者就是一个告慰、一种关怀。另外,要把稿子写得好看,让大家记住这篇稿子,记住这件事情,让其他读者包括官员能受你稿子的影响,吸取教训,这也是对死者的告慰。
  张:采访灾难事件的受害者、幸存者,总要让他们去回忆当时的场景吧,你有什么感受?
  李:多啦,每次都是这样,还有重访。一般,他们都愿意说。死了亲人是天大的事情,他们说得难以自禁、痛不欲生,很惨的情况都有。我们可以想象出来,他们见到记者,会有倾诉的欲望、发泄痛苦的欲望。记者要做的是别煽情,煽情的、杜撰的永远没有真实的感人。

  国内的深度报道文本太单调

  张:现在有种批评的声音,认为《南方周末》有些稿子开头部分喜欢描述一段场景,但这段场景或者镜头往往并非记者亲眼所见,多数由被采访对象讲述,但记者在报道中写得非常生动。
  李:嗯,描写得很真实,就像记者在现场,其实那个时间他还在编辑部。这是不对的,绝对不行。所以,我说国内的深度报道刚起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文本太单调。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总结的倒金字塔写作方法,开头方式有多种,问话开头、对话开头、哲理性的话开头、动作性的描述场景开头,很多的。  
  我写的开头,都是我亲眼见到的。比如,写艾滋病人,他们家里土墙土房泥土地面,破床底下就是一摊土,然后就是一堆砂土,砂土上面就是锅灶里的草木灰,呕吐的东西都吐在那上面,来不及清扫,就盖一盖,他们认为那样处理病毒、细菌不会扩散。《追问洛阳大火》的开头也是一个场景,但这篇报道的文本是失败的。
  张:为什么说是失败的?
  李:体力不支,身体吃不消。第二篇写火灾的《焦作惨剧揭开腐败内幕》比较好,行文比较简洁。没有用细节作开头,下笔就写,比较硬,行文比较简洁利索。
  张:你在有些稿子当中会有感情流露,比如那篇《我听见沙漠蚕食良田的声音》。在结尾部分,你很焦虑、很担忧,而且开头一段很煽情,一下子就把读者拉到那种氛围中,让读者和你一块感受这种焦虑、紧张。
  李:哈哈。那稿子其实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一篇。在《南方周末》,由于种种原因,我还没有完全发挥自己的活力。 
  张:你怎么看待报道中记者的感情、情绪把握?
  李:这个也没有什么玄的。记者也会着急,事情很严重,不能再漠视。一到西部,你就会把东部城市里的东西全忘了。我想,不管什么学科背景的人都会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在一定环境下,他马上会观照这个问题。外部环境的改变,一下子把问题推到你面前,你会想到天、地、人的关系。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我们没有采取正确的措施。
  张:那个报道出来后,当地的环保部门或政府部门有反馈么?
  李:没有。只有甘肃人民出版社后来出一本书,要把那篇作品收录进去,打电话问我是否同意,我说当然可以,稿费就算了,只要有更多的人看到,就够了。那篇稿子被压了一两期吧,我当时在山东出差,而“《南方周末》走西部”的系列已近尾声。后来,我在宾馆里发了个邮件,就在前面加上了一段,后面正文一个字没动。不过标题是编辑张平修改的,改得好。这个稿子后来被报社评为佳作。

  没形成风格,这是我的悲哀

  张:有的报道出来后,实际上未必能产生影响,记者经常会感到无奈吧?
  李:这个没办法。但如果有人读了我那个稿子,说他会记住、会知道河西走廊的现实,能够达到这个效果就可以了。
  张:有一个叫“记者风采”的网站,里头有你写的手记,有句话的意思是,现在做记者是很容易绝望的,但没有办法,还要在这种绝望中继续生存。
  李:继续宛转,继续腾挪。
  就像钱钢说的,不能进一米,就进五十厘米,五十厘米进不了,我一厘米一厘米地进,只能这样,没有办法。
  张:你做了这么多的灾难性报道,从报道的叙事结构、讲故事的方法上来讲,大体上有什么值得总结的吗?
  李:教训很多。从文本角度说,国内报道的智力水平太低。我的意思是说,我自己的文本也很糟糕。美国9·11事件发生后,《纽约时报》写了篇报道,标题叫“飘飞的羽毛”什么的,写得非常好,美文。人家有非常高超的驾驭文字的技巧,更富有人文关怀,如果没有家国情怀的话,不会那样写的。必须把感情深埋在心底,不直接在报道中抒发。
  “哎呀,他们多么惨啊……”,这是我们都市报的工匠式写法。而真正的高手,再悲伤也会控制住,然后在稿件的字里行间一点一点地带出来,带到文章末尾。读者读完,就会被那些一丝丝一点点散发出来的悲伤情绪所笼罩,整个文章弥漫的就会是这种情绪,让你读后很受感染。这种方式,说起来很空,但绝对充满力量。至于国外的调查性报道,不需要花哨的文字技巧,就是靠事实。
  张:你觉得,你的文笔风格是什么?
  李:我没有什么风格,没形成风格,这是我的悲哀。不像杨海鹏会讲故事,我没形成风格。风格比较鲜明的是刘天时,他的风格很跳跃。此外,中国青年报“冰点”的那几个老大姐也不错。
  张:比如说“冰点”的记者蔡平,很有意思。我去北京时,找她采访过。我说:你多大年龄了。她干脆地回答:58!他们都叫我傻大姐,我觉得傻也挺好的,傻有什么不好的?傻点能骗人家嘛,人家把我当傻子,我好办事。
  李:他们有他们的套路。比如对话体那样的东西,在《南方周末》上是不会刊出的。《南方周末》是全知视角,很少有长篇对话。

  记者是理想主义者才做得了的

  张:你还曾在《南方人物周刊》做人物报道,与做事件性报道相比,把握上有很大的差异吗?
  李:差异非常明显。原来做事件性报道,看到现场容易受影响和激动,做人物报道却是另一个极端,都在听对方说过去的事情,调动不起情绪。你就是在追述,倒叙,然后编排,把材料整成报道,这是极大的问题。所以,人物报道很难写,你看不到什么现场,几乎只有耳朵听这一个渠道。
  张:有人说,做深度报道需要好的领导,能给予强有力的支持,你觉得重要吗?
  李:的确需要很好的企业文化。做深度报道的记者是要付出感情的,在单位应该得到回报。有一个温暖的集体,以及同行的鼓励很重要。在这点上,我觉得江艺平时代的《南方周末》很好。
  张:她的好,主要好在什么地方?
  李:以德服人。对内体现个人魅力,对外尽量创造环境。她从集团高层那里为《南方周末》争取空间,坚持提高记者编辑的待遇;只要关系到《南方周末》的利益,她都尽力维护,非常爱惜这份报纸;《南方周末》记者的收入再高,也都是由她来签批的,但她自己的工资在《南方日报》领,非常少。如果记者惹麻烦,她会主动承担责任。
  张:我发现,有一些记者角色模糊,比方说王克勤。其实,他现在很多时间已经不是在做记者的工作了,而是类似于做人大代表,做学者,做社会活动家。此外,卢跃刚是报告文学作家,张建伟索性转向做编剧。你怎么看这种现象?
  李:王克勤是个特例。《财经》杂志的胡舒立是新闻活动家,中国青年报的卢跃刚不再是普通记者,可以做新闻记者的代言人。内力积攒到一定时候,就到那个份儿上了,他不靠单篇作品,而是靠著书对某一问题或现象进行解读,然后来影响社会。这无可厚非,可能也是比较常态的吧。我们如果一帆风顺,最后能到那一步也是不错的。
  张:在你眼里,记者的最高追求和最终归宿是什么?
  李:得看个人,性格决定命运。大家都非常苦,记者就是理想主义者才做得了的,像张洁、卢跃刚这些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肯定是赚不了钱的,就为了精神上的追求。你说归宿是哪里?无非是写出好作品,自己满意的作品,让读者喜欢,同行评价也不错,有一定社会影响,就行了,可能一辈子就留下一本或者两本书,就这个。○

  来源:青年记者2008年8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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