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自以为是，甚至自诩高尚道德的化身，进而催生出“正义的火气”，这是最要不得的。

　　在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的课堂上，据说学生讨论到最后，信奉共和理念的阿伦特总是要作总结、给结论；而坚信古典自由理念的哈耶克则截然不同，学生讨论完了就完了，他很少最后总结并给出结论。回顾这段芝加哥生活时，著名学者、哈耶克的关门弟子林毓生表示，哈耶克身上体现了古典自由主义者的典型风范：既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和价值标准，就应该绝对尊重，不指导和点评，即不用自己的智识影响和干扰学生的智识成长。这可以称为知识贵族的自制。

　　由林毓生教授的回忆，想起最近的一场争论。10月18日，《黑龙江日报》第7版刊发文章：《非转基因大豆的坚守者——访原黑龙江省大豆协会副秘书长王小语》。对此，《科技日报》则明确认为文中王小语之语“有多处严重失实”，19日在头版刊文，径称《黑龙江日报》的上述“报道严重失实”，并引若干专家言论，就相关话题进行澄清。

　　一家媒体称同行报道失实，而且是严重失实，这是很严厉的指控，也需要不小的勇气。当然，严格来说是受访者的相关表述引发争议，《科技日报》称之为报道失实（尤其用于标题），在新闻操作和专业规范上不无可议之处。但也正如有评论者所称，考虑到《黑龙江日报》的媒体特点和操作流程，采取那样的报道方式，问题也许并不大；若换个视角，按新闻标准对科学传播等话题进行专业考虑，则可另论。

　　但是，争议的焦点很快就由两家媒体相关报道的新闻专业规范问题，转移到具体报道的内容，特别是如何看待转基因。尤其是在崔永元等加入战团后，争议逐渐扩大，从报刊延伸到网络，特别是社交媒体，甚至形成了骂战。其背后反映出真实的社会情绪，甚至透露出浓浓的敌意。一方坚称转基因食品有问题，另一方则谓科学界尚无定论。双方还彼此指责对方不懂科学，甚至上升到误国误民、卖国投降的高度。不管是反对转基因者，还是支持转基因者，都希望证明自己的知识正确甚至道德高尚，进而否认乃至剥夺对方发言的权利。

　　类似这样一些在对立阵营看来显然有问题、不妥当甚至完全错误的观点，到底是否可以在媒体上进行登载和报道呢？即便初入新闻行当者，也被一再告知：在报道时要保持中立，要客观表达各方观点，这是作为记者的基本要求和职业素质。但在日常的具体实践中，面对与自己完全相左、明显错误甚至极端的言论观点，新闻人到底该怎么办呢？“新京报传媒研究”公众号10月25日的推文，触及了这一话题。

　　在最近汤森·路透基金举办的年度记者培训活动中，相关人士讨论到在当今日益分化的社会中，记者如何认识和扮演自己角色的问题。比如有位派驻马耳他的记者告诉极右组织示威者自己是记者，他们则反问他是哪种记者：“自由主义的记者，还是报道真相的记者？”言外之意耐人寻味。为了保持专业性，这位记者表示有时候自己“不得不压抑自己人性的一面”，在采访时保持倾听状态，点头，并继续发问。他表示：“我不会试图去说服这些人，工作性质也不允许我说服他们。如果我这么做，很可能会破坏采访，所以，我只能利用自己的提问来挑战他们的观点。”

　　另一位在黎巴嫩工作过的记者，则因在稿件中引用了某些希望进入德国的难民的话，引发同行批评。他们认为这样的报道给了那群人一个发声的平台。但该记者坚持认为，自己只是报道当前的情况，不是要审判他们；而且，报道这些难民的观点也不代表自己就认同该观点。

　　还有记者表示：“这是一个微妙的平衡。”应该采访谁，又该忽略谁，并不像课本上说的那样容易区分。其间的拿捏需要结合自己的经验，兼顾社会背景和政治形势等多重因素，然后做出决定。但不管怎样，对于记者来说，他认为“跳出自身的幻想是很重要的”。而这个自身的幻想，简单来说就是自以为是，亦即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对的、正确的，甚至自诩高尚道德的化身，进而催生出“正义的火气”，这是最要不得的。就此而言，克制、自制也是一个良好记者所必需的。

　　(作者为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穆青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