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否思”包括的反证的力，使道理更有穿透力。

　　校长和院长给毕业生的寄语，一般都是说几句漂亮话，给将离校的学生一些人生肯定性的价值期待，感恩、善良、宽容、正直、奉献、责任、影响世界，等等。某一年，美国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给母校法学院毕业生的演讲题目竟然是：“祝毕业生遭遇不幸”——初看题目，觉得很不合时宜，仔细看了内容，很受触动。罗伯茨是这样说的：

　　“在未来的很多年中，我希望你被不公正地对待过，唯有如此，你才真正懂得公正的价值。我希望你遭受背叛，唯有如此，你才领悟到忠诚之重要。我会祝福你时常感到孤独，唯有如此，你才不会把良朋益友视为人生中的理所当然。我祝福你人生旅途中时常运气不佳，唯有如此你才意识到概率和机遇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进而理解你的成功并不完全是命中注定，而别人的失败也不是天经地义。当你失败的时候，时不时地，我希望你的对手会因为你的失败而幸灾乐祸，唯有如此，才能让你意识到有风度的竞争精神之重要。我祝福你会被忽视，唯有如此，你才会意识到倾听他人的重要性。”

　　在“不公正的对待”中感受公正的价值，在失败中感受宽容、倾听和理解的重要，说得多好啊，这很像沃勒斯坦所说的“否思”，不断对假设提出质疑并通过辩论打开新的视角。更体现了辩证法的精髓，摆脱简单的、单向的肯定，通过否定的思维中介来达到肯定的东西。评论写作的论证，也需要这种方法，让一个想要肯定的事物经受否定的检验，以否定为方法强化其肯定性。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一把断掉的锤子才更像一把锤子”。这是什么意思呢？像锤子这样平常的物品，它的存在是那样不言而喻，乃至我们丝毫未加注意，只有在它手柄断掉以至无法使用它时，我们才获得一种新的视角。麦克卢汉表达过类似的意思，鱼上岸后才知道水的重要。简单地肯定“公正”的价值，只会停留于表面，置于“遭遇不公”的语境中才会让其价值得到否思之证明。

　　余虹的《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评论的是这样一件事：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枪击事件中，凶手赵承熙开枪打死了32个人，凶手本人也饮弹自尽。事发第二天晚上学生在社区举行守夜祈祷，他们点了33根蜡烛，为33个生命祈祷。这让作者感到很惊讶，32个受害者，为何点33根蜡烛？牧师看着33根蜡烛说：“这里的每一根蜡烛都象征着一个生命，当那个凶手在开枪的时候，我相信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而此刻，他也是一个受伤的灵魂。”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举行的悼念仪式上，放飞的气球是33个，敲响的丧钟是33声。安放在校园中心广场草坪上半圆的石灰岩悼念碑是33块，其中一块碑上写着“2007年4月16日赵承熙”。

　　如果只从这个案例谈宽恕的意义，人们可能还是觉得陌生，这篇评论的深刻就在于，从一种“不宽恕”的否思角度进行了论证，举了一个反例：血案为何发生？源于赵承熙心中的仇恨，把犯罪当成伸张正义的壮举。文章还提到马加爵的犯罪，也是源于一种仇恨，“给那些歧视穷苦人、蔑视穷苦人的人一个教训，给那些无情践踏、残忍蹂躏穷苦人人格尊严的人一个教训”。悲剧延续着这种仇恨，马加爵被枪决后的骨灰孤独清冷地没人收留，包括他的父母。马加爵的父亲说：“骨灰我们不要了，就当我们没有这个儿子，让一切都过去吧！”他不是不想要儿子的骨灰，是怕被人指着脊梁骨咒骂。马加爵的姐姐在听到弟弟被枪决后绝望地恳求：“我们会接受事实，但有一个请求：请善待我们！”

　　在这个反例的衬托下，宽恕、宽容、避免仇恨延续的人性价值，得到了更清晰的彰显。人们更容易通过负面例子而不是正面证据接受真相，“否思”包括的那种反证的力，使道理更有穿透力。所以《文心雕龙·丽辞》中把“反对”置于丽辞最优的位置：“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反对，就是反例，否定视角的阐释或案例，从“断掉的锤子”的视角呈现了“锤子本有的样子”。

　　（作者为知名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