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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记观察丨国际新闻报道中的植物名称错用现象剖析

2021-10-27 08:25:21

来源:《青年记者》公众号   作者:陈效卫

摘要:在国际新闻报道中涉及植物名称的错误主要有四类:同名异物、同物异名、同属混淆和无中生有。避免这类错误,记者需要掌握植物基本知识,对相似的物种进行辨析,并避免以个人喜好进行主

  人类的衣食住行医都离不开植物,有些植物甚至担当着国家符号和文化使者的重要使命。但植物领域长期是新闻报道的瓶颈,国际报道尤甚。由于已命名的植物多达40余万种,很多同科尤其是同属植物外貌特征非常相似,加之对来自异域的奇花异草存在着认知和译写等难题,一些国际新闻在报道植物时就因不知其所以然而想当然。总的来看,这样的错误主要有同名异物、同物异名、同属混淆和无中生有等四大类。

  同名异物:“巴西松子”不是巴西松子,而是巴基斯坦西部的松子!

  一个名称只能称谓一种植物,同一属内的不同种群具有完全相同的名称时,即犯了同名异物或一名多物的错误。这类错误,在国际报道中,多是望文生义乃至臆想的结果。

  2017年某网站文章《“洋年货”装点中国“新年俗”》提到了“洋年货”之一“巴西松子”,就是典型的冒牌货。百度一下“巴西松子”,这样的错误比比皆是。

  顾名思义,中国市场上受热捧的网红食品“巴西松子”应该是南美国家巴西生产的松子,实际上却是“巴基斯坦西部的松子”。真正的巴西松子产自巴西一种叫做巴拉纳松(Paraná pine)的植物,成熟球果有排球般大,里面包含数百个梯形小松子。这种松子难于剥开且需煮熟才可食用,与国内热销的纺锤形、易剥开的“巴西松子”迥然不同。从语言文字角度看,“巴西松子”明显犯了苟且简略之误。

  与“巴西松子”错误相似的还有“巴西木”。2020年某网站文章《会“呼吸”的办公室?这些绿植你值得拥有》推荐的绿植“巴西木”,也并非真正的巴西木。国人热衷养殖的大型盆栽“巴西木”(pau dagua),葡语含义是“水生木”,常见于拉美、非洲热带或亚热带地区。真正的巴西木(pau brasil)则是巴西特有的名贵硬木,由于树干呈炭红色,其名意译为“炭火木”或“红木”,巴西木则是音译加意译的结果。16世纪时,巴西木几乎是欧洲纺织业和绘画界推崇的唯一红色染料来源。这直接推动了巴西作为葡萄牙殖民地的繁荣,巴西国名因此由最初的“圣十字地”改为现名,巴西木也于1978年被定为“国树”。

  与上述两种巴西的特产类似,作为苹果别称的“禁果”也因主观臆断而沦为同名异物。如2002年某报《我进入伊拉克“禁飞区”》一文,讲到“进‘伊甸园’看传说中长‘禁果’的‘仙树’”时,言之凿凿地指出,禁果就是无花果。这是“眼见并不为实”的典型例子。《圣经》中夏娃、亚当偷吃的禁果就是苹果,这个早已成定论。外语中将男性喉结称为“亚当的苹果”,也是亚当偷食苹果而来不及下咽的“铁证”。

  上文的错误实际上是“外来和尚会念经”的心态在作怪:既然是“禁果”,就应该是少见的小众水果。而且《圣经》也提供了“佐证”: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果后突然眼明心亮、羞于看到自己赤身裸体,于是就近扯下无花果树叶遮住私处。但问题是,伊甸园并不只有一种果树,而且所吃与所用(遮羞布)也未必相同。

  “禁果”的起源问题,还衍生出另外一个错误。2017年某网站文章《夏娃吃的禁果是什么》讲道:“夏娃受蛇的哄诱,偷食了知善恶树所结的果……亚当和夏娃偷吃的禁果,就是苹果。因此,苹果也被称为‘蛇果’。”这个听起来非常合乎逻辑的推论,却是闭门造车、胡编乱造。蛇果原产美国加州,英文称之为“美味的红苹果”。其中“美味的”(delicious)被音译为“地厘蛇斯”,最终取其中的“蛇”字而简化为“蛇果”。将外语中的形容词音译,在今天也实属罕见和怪诞。更关键的是,美国与旧大陆往来最早上溯到17世纪,而亚当偷吃苹果则是公元前很多年的事,二者无法穿越。

  “禁果”的错误还不止如此。2019年某网站《“passionfruit”——热情、激情、爱情之果》一文说:“百香果源自南美洲亚马逊河一带的热带雨林,因为花部的形状极似基督之十字架刑具,曾被西班牙的探险家、传教士认为是《圣经》中提到的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所吃的‘神秘果’,故其英文名称为‘passion fruit’,意为‘热情、激情和爱情之果’。”这一段话的推论明显荒谬。百香果被传教士译为“passion fruit”,这里的“passion”意为“受难”,与上文所译的“热情、激情和爱情”风马牛不相及。试问:看到“极似基督之十字架刑具”,传教士“热情、激情和爱情”从何而来?“爱情果”等译写明显是“passion”望文生义的结果。这些错译与本已存在的其他译名“百香果”“鸡蛋果”“西番莲”“鼻涕果”等也构成了一物多名,犯了多重错误。

  同物异名:马来西亚仙本那腊梅岛中的“腊梅”,应改为“蜡梅”

  同一种植物只能有一个合法的正确学名,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不同学名,就犯了同物异名或一物多名的错误。这一错误在日常生活和国内报道中俯拾即是。国际报道中同物异名的错误,常常是国内报道错误的延伸。最常见的例子是蜡梅被错称为“腊梅”,导致一物多名,如2018年某网站文章《日本山口县腊梅寒冬盛开黄色花瓣华美绽放》、2020年某网站视频《马来西亚仙本那腊梅岛》等。

  蜡梅因其花朵仿佛被一层蜡质覆盖而得名。蜡梅平添出“腊梅”这一名称,原因有二:一是用“腊梅”意喻腊月(农历12月)开花的梅花。但蜡梅的花期并不限于腊月,而是从每年11月延至翌年3月。二是历史上“腊梅”与“蜡梅”曾长期并存。如明末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写成“蜡梅”,而同时代徐光启《农政全书》中则写成“腊梅”。

  与“蜡梅”的日趋规范相反,“洋紫荆”却在1997年被改写为“紫荆”。2020年某网站文章《美国“制裁”香港:紫荆花如何永远绽放?》中的“紫荆花”,实际上是洋紫荆花,所配图片也佐证了这一点。是紫荆和洋紫荆难以辨认、容易混淆吗?答案是否定的。紫荆的叶片像一个爱心,花朵很小,一条枝上可长很多,故别称“满条红”。洋紫荆的叶片像一个羊蹄,花朵很大,一条枝上自然不会长很多。实际上,正是因为紫荆花都长在一个枝上,才衍生出兄弟和睦、骨肉情深、家庭团圆、和谐幸福等寓意。

  紫荆与洋紫荆既然如此容易区分,为何却被视为一种花卉呢?2020年1月7日植物之家网站《香港的区花是什么》一文给出了完整答案:1965年洋紫荆被选定为香港的市花,1997年7月1日香港正式回归中国后成为特别行政区,为了避忌,省略了“洋”字,改成“紫荆花”,并决定把紫荆花作为香港特别行政区的区徽,寓意香港与大陆和谐美满,密不可分。

  追本溯源,“洋紫荆”实际上并不“洋”。1880年它首次在中国香港被发现,确认为羊蹄甲属的新品种,并以当时港督卜力(Blake)姓氏命名为Bauhinia blakeana,意译为“洋紫荆”。将叫了一百多年的“洋紫荆”改为“紫荆”,不仅导致自身一物多名,而且让拥有千余年历史的“紫荆”犯了一名多物的错误。“紫荆花”不仅是香港的区花,而且是香港区徽、区旗、雕像和硬币设计图案的重要元素。由于紫荆与洋紫荆在外语中的表述早已固定,在对外交流中尤其是当二者同时存在时,就会遭遇尴尬。一些不了解花卉史的作者,甚至将洋紫荆混同于古代文献、诗文中的紫荆,进一步导致了“时代错误”的产生。从植物命名规律来看,“洋”字如同“胡”“番”“西”等一样,都是历史的产物。汉语带有“洋”字的植物不仅有花卉,还有蔬菜、水果、草药和乔木等。国人今天听到“洋”字时早已不是几十年前的那种媚外心态,因此植物名称中保留“洋”字,已无需“避忌”。

  同属混淆:英国等多国栽种和佩戴的虞美人,不能再为“罂粟”背锅了

  众所周知,生物分类系统通常包括界、门、纲、目、科、属、种等7个主要级别。很多植物可能同属一个科甚至一个属,在形状、颜色等接近时容易混淆。

  2018年某网站文章《加拿大奥沙瓦牡丹节被冠名“中国传统文化周”》、2019年某网站文章《加拿大奥沙瓦牡丹节》以及网上所能见到的所有有关奥沙瓦的“牡丹”,都闹了个大乌龙,实际上都是“芍药”。芍药与牡丹有很多区别。芍药是毛茛科,属多年生草本植物,枝条为绿色草茎;牡丹是芍药科芍药属木本植物,枝条是偏黑的木茎。冬天来临时,芍药落叶后地上部分枯死,而牡丹落叶后地上部分仍在生长。芍药一般数朵生于顶或叶腋,花的边缘往往泛白;牡丹花独朵生于顶,花型较大,花色较多。最容易辨认的是,芍药叶子为单片且先端尖形,牡丹叶片先端常常再分裂。

  奥沙瓦纬度过高,并不适于牡丹生长。传统的中国牡丹在国内栽培范围不过“关”(指山海关,长城一线),最北纬度为40度,而坐落在安大略湖北岸的奥沙瓦位于北纬44度。与牡丹相比,作为“花卉界耐寒代表”的芍药则经得起寒冷考验。

  上述报道也模糊了属种关系。有人也许会争辩,“奥沙瓦牡丹节”(Oshawa Peony Festival)在以英语为母语的加拿大采用的“Peony”,就是“牡丹”的意思。但根据植物分类法,英语的“Peony”泛指芍药属,其种还可细分为芍药和牡丹,1993年版的《英汉大词典》在“Peony”词条中就将两种植物和花卉悉数收录。

  与上述错误相比,罂粟花与虞美人的混淆波及面更广。2009年某网站《英国罂粟花遍地开放》和2017年某网站《初夏绝美风物诗 东京昭和纪念公园180万朵罂粟花盛开》等文章中的“罂粟花”,都应改为“虞美人(花)”。

  关于“罂粟花”的报道涉及欧洲、美洲、亚洲、大洋洲等几十个国家。这些都是公认的法治国家,且美英法还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怎能肆意种植可制造毒品的罂粟?若如此,全球毒灾岂不泛滥?事实上,世卫组织批准种植罂粟的国家只有6个,且种植区域受到异常严格的管控。因此,从法律角度看,多国纪念使用的花卉也应是虞美人。

  关于“罂粟花”的错误报道,理论上已有百年历史。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加拿大军医麦克瑞中校在法国与比利时交界处的战地救护所亲眼目睹了战场的惨状和浸透鲜血的“罂粟花”破土而出,写下了《在弗兰德斯的原野上》。这首十三行诗很快便以民歌的形式在前线和后方广为流传。1921年,加拿大正式采用“罂粟花”作为纪念阵亡将士的标志。此后,美欧以及英联邦国家也都选定该花作为纪念阵亡将士的鲜花。

  外国的虞美人被中国媒体冤为“罂粟花”,这样的大错是如何铸成的呢?从英语表述来看,“poppy(单数)”是罂粟科植物的总称,其中罂粟属的种有罂粟(opium poppy)和虞美人(corn poppy)。由于英语常把corn poppy简写成poppy,导致不明就里者将虞美人译成了“罂粟花”。

  虞美人与罂粟花的区别,要比牡丹、芍药容易得多。虞美人茎毛茸茸,容易让人联想到(虞)美人的睫毛,植株比较小巧、纤细,像是一个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女子。而罂粟全株光滑,且茎、叶、果部分带着白粉,也容易使人联想到俗称“白粉”的毒品海洛因。罂粟总体上比较粗壮、高大,更像是个“女汉子”。

  虞美人与罂粟花混为一谈,还可能酿成外交事件。2010年11月11日英国首相卡梅伦一行访华期间按英国传统佩戴“罂粟花”时,接待的中方人员请其摘下,但被当场拒绝。由此可见,辨清花卉绝非雕虫小技,关键时刻也可能升格为“国之大事”,不可等闲视之。

  无中生有:来自印度的炮弹果因形似炮弹而得名,自身并不会“爆炸”

  最后一类错误是“无中生有”。这类错误可能源自无知,也可能是捕风捉影乃至信口雌黄所致。

  2016年某报《“城市作业本”的独特风采》一文,提到加拿大温哥华的街心花岛或街角公园时说:“春时水仙、郁金香;夏日百合、玫瑰;秋令芍药、海棠……”这段话明显违背了自然规律,将芍药、海棠颠倒了时令。海棠春季开花,芍药初夏绽放,二者都在百合、玫瑰之前。地处北半球的温哥华,其季节轮替与中国一致,花开时间也比较接近,文章的错误很不应该。如果在南半球,季节颠倒,海棠由春花变成了秋花,初夏开放的芍药则“迟至”初冬,出现相关错误似尚可理解。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有些媒体捕风捉影、耸人听闻,竟将一种常见的热带雨林水果吹嘘成威力巨大的炮弹乃至炸弹,想象力远超神剧,简直就是在上演新闻版的“植物大战僵尸”!2016年某报《南京禄口机场检验检疫局首次截获“炸弹果”》一文,提到一旅客在印度购买了两枚“炸弹果”带入境,并对“炸弹果”作了介绍:“威力”就如同其名字一样,如柚子般大小的炸弹果每当果实成熟时,就会自动爆裂开,锋利的“破片”四处飞射,有些外壳碎片甚至能飞出20多米,威力如同一颗小型手榴弹,爆炸后经常会在附近发现被炸死的鸟类尸体。由于炸弹果具有较强的杀伤力,为避免危险人们都不敢把炸弹树种植在房屋附近,过路的行人也不敢靠近它。

  同日,多家媒体几乎全文转载。3年后,“炸弹果”再次大规模“炸”出新闻。2019年某报《珠海首次查获“最危险水果”炮弹果:威力类似小型手榴弹》一文,报道这枚来自新加坡的炮弹果,完整地重复了上述“威力”。还有的报道将“威力”提升了几个数量级:“一旦被外力敲打破裂,里面的种子就会喷射而出,像炸弹一样真的可以爆炸,并且威力不弱于真正的炮弹。”不仅如此,2018年某网站还拍摄了题为《果实爆炸能炸死小鸟?亚马逊雨林的炮弹树》的视频,展示了爆炸和被炸死小鸟的景象。但遗憾的是,无论是文字还是视频,都属信口雌黄、“有图无真相”!笔者曾常驻巴西里约3年,住宅不远的超市门口、市区历史博物馆附近以及植物园里都有成排的炮弹树,且没有采取任何隔离或防护措施。这些地方每天人来人往,但从未有人被炸伤或小鸟被炸死的报道或传闻。

  炮弹果是热带雨林植物老茎生花结果的一种自然现象。茶褐色的果实呈球形,直径约20厘米,因酷似中世纪发明的炮弹尤其是生锈的炮弹而得名。报道所说的“过路的行人也不敢靠近”,实际上担心的并不是爆炸,而是果实成熟掉落后裂开散发的刺鼻臭味。当然,人站在树下则有可能被掉下的炮弹果砸伤。但这并不是炮弹果独有的绝门神技,任何大型水果如椰子、榴莲、菠萝蜜等掉下来都有这种危险,实在是不足为怪。中国大陆1970年就从新加坡引入炮弹树,很多游客都曾在云南西双版纳植物园亲眼看到,可以说是“至今已觉不新鲜”。中科院网站和一些见多识广的网民,也都曾发文辟谣。总之,炮弹果因其名字带有浓烈的火药味,导致不明就里者望文生义,脑洞大开,任性编造,将新闻几近写成了小说、神剧和“狂想曲”,从而贻误了读者,消费了媒体的公信力。前车之鉴,足警后世,新闻工作者不可不察。

  (作者为人民日报澳大利亚分社社长,高级记者)

  【文章刊于《青年记者》2021年第19期】

来源:《青年记者》公众号

编辑: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