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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情反转中的“反沉默螺旋”

2022-04-11 08:51:18

来源:《青年记者》公众号   作者:黎勇 郑凌

摘要:本文在梳理国内外有关“沉默螺旋”与“反沉默螺旋”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反沉默螺旋”现象发生的四个条件,指出舆情反转本质上是一种“反沉默螺旋”现象。

  “沉默的螺旋”是德国社会学家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1972年提出的一个经典假说。该假说认为,如果一个人感觉他的意见是少数,可能会因害怕被他人孤立而不说出自己的意见,于是少数意见愈少,多数意见愈多。[1]这一假说自提出以来就一直质疑和争议不断,尤其是进入网络和新媒体时代以来,“沉默的螺旋”假说更是受到严峻挑战。在各种延展理论基础上,有学者又提出了“反沉默的螺旋”(The Anti-silence Spiral)假说,认为互联网与数字技术赋予以往“沉默螺旋”中的沉默者们更多的发声机会,他们在新媒体环境下不再惧怕群体压力,也不再沉默,少数意见因而得以表达和扩散,反而可能呈现出“反沉默的螺旋”现象。“反沉默的螺旋”假说从受众心理的视角,对当今社交媒体上一再出现的舆情反转现象具有一定的解释力。笔者在探讨网络舆论的反向群体极化时曾简要提及[2],本文试图对此做更进一步的探讨。

  新媒体环境下的“沉默螺旋”及其反论

  最近10年西方学术界关于“沉默的螺旋”假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意见气候与表达意愿之间的关系到底为何——个体对意见趋势的感知是否完全来自意见气候、个体对社会孤立的恐惧是否真那么强烈、不同文化背景与社会环境及不同人格者的表达意愿是否都会被意见气候左右等。进入网络时代以后,除了继续讨论上述问题,学者们更多地将焦点转向了这一假说面临的新情形:互联网及新媒体条件下,“沉默的螺旋”现象是否存在或继续存在?网络及新媒体对假说产生了何种影响?

  一些学者认为,“沉默的螺旋”现象在互联网环境下并未消亡。如Ho和Mcleod研究发现,对于孤立的恐惧以及对于未来意见的一致性等仍然能在网络环境下有效预测个体表达意见的意愿,只是对孤立的恐惧在网络环境下要弱于面对面的环境。Wanta等人在研究了网络聊天室中网民的意见后发现,在争议较大的问题上,如果媒体的报道偏重于其中的一方,网民们会认为那一方就是占多数意见的一方。[3]也就是说,在互联网中,虽然理论上网民们发言时可以无所顾忌,但实际上还是存在着“主流意见”的压力,如果个体与绝大多数人的意见不相同,仍可能担心会被孤立。这表明“沉默的螺旋”假说在网络中依然适用。

  不过,更多研究者注意到一种相反的情形。即,由于互联网的根本特性是匿名性,而匿名性使网民在网上交流时不用过多顾虑社会规范与各种社会心理压力,从而减少“社会情境暗示”,因而网民比在现实中更加大胆,心理状态会更加接近他的“本我”[4];同时,网络的及时性与互动性也可以使网民及时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有多少人有同样的想法;网络的平等性则使网民在发言时不必顾虑种族、性别、国籍、年龄、强弱、等级等之分。[5]这些原因使网民在互联网和新媒体环境下可以无所畏惧、不加掩饰地发表自己的真实见解,而不必沉默或随波逐流地做别人观点的“回声”。

  进入社交媒体时代以后,随着点击式表达(click speech)成为社交平台上意见表达的主要方式,学者们研究发现,因孤立而恐惧的状态往往是意见表达的负面预测因子;不利的意见气候降低了个人发表评论和点赞其他评论者的意愿,却大力鼓动了人们点击“不喜欢”的倾向;用户感知到的在线匿名性这一特征有助于其发表评论,社交媒体平台提供的悲伤、愤怒等情感反应图标有助于用户对在线新闻故事和政客的帖子表达自己的情绪,尤其是表达负面情绪。[6]也就是说,数字超语言所具有的不明确的表达特征极大地激发了用户的意见表达意愿,只是表达的方式更隐晦。

  对“沉默螺旋”假说的缺陷及其在互联网和新媒体环境下表现的研究,实际上也是讨论其反论,只是没有将其直接命名为“反沉默的螺旋”。

  “反沉默螺旋”的提出及其发生条件

  国内传播学者近年来将在研究中发现的上述现象命名为“反沉默的螺旋”“反向沉默的螺旋”“沉默螺旋的反论”“沉默螺旋的翻转”“变幻的螺旋”“双螺旋”等名称。虽然名称不同,但所指大抵相似。

  刘建明在2002年较早发表了标题内含有“反沉默螺旋”这一名词的文章。他指出,“受众不是被动的、盲从的非理性动物,而是具有能动性的社会主体,常以反沉默螺旋方式发表意见”。他认为“沉默的螺旋”理论在意识形态冲突的社会完全失效。[7]姚珺分析了“反沉默螺旋”形成的原因,认为“意见气候”未必总是社会上意见分布状况的如实反映,即使是少数人的意见也容易被人们当做“多数”或“优势”意见所认知;一旦自我确信度高的特定“少数派”在网络上发表与媒介舆论相悖的意见,就会引起受众的反向思维,从而使“沉默的螺旋”迅速“倒戈”,形成“反沉默螺旋模式”。[8]王国华和戴雨露通过观察“反沉默螺旋”现象在现实中的诸多案例,找出了“反沉默螺旋”模式呈现的两种传播形态:理性形态和非理性形态,认为前者基于社会大众对群体利益的关注,后者来源于非理性的中坚分子和意见领袖,他们将中坚分子的倒戈一击称为“沉默螺旋渐次失效”的“反沉默的螺旋”现象。[9]陈强、曾润喜等则运用定性的方法将反沉默螺旋主体的类型划分为信息优势者、信念坚定者和利益驱动者。[10]

  总之,“反沉默螺旋”是一种与“沉默的螺旋”相反的模式,它认为公众是具有能动性的主体,能够自我思考和自我分析,不会盲目跟风,不会为了使自己免受孤立而保持沉默,恰恰相反,他们通常会打破这种沉默,自由发表意见,使“劣势”或“少数”意见被更多人接受,并最终逆转为多数意见。

  在“沉默螺旋”基础上提出的“反沉默螺旋”假说,实质是对“沉默螺旋”的反动。有研究者考察了诺依曼“沉默螺旋”假说的原始文本后认为,诺依曼的最终目标是要勾勒一幅舆论从多元无序走向一致和统一的演化图景,因此她的“沉默螺旋”理论实际上描述的是优势意见逐渐占据主导、劣势意见逐渐沉默的舆论寡头化过程。而“反沉默的螺旋”则是对这种“舆论寡头铁律”的冲击,是对舆论一致化的否认,它强调的是意见发表主体的多样化、观点的丰富性,意欲造就“观点自由的王国”。[11]

  综合国外学者关于“沉默螺旋”反论的研究及国内学者对“反沉默螺旋”的研究,可以发现“反沉默螺旋”现象的发生主要基于如下四种假设:

  (一)“反沉默螺旋”一般发生在网络与新媒体环境下。网络和新媒体的特性,如匿名性、平等性、及时性、互动性与数字超语言的不明确表达特征,降低了个体被社会孤立的风险,减轻了表达者对被孤立的恐惧,使其不需去考虑他人意见和整体意见气候,就可以自由畅快地发表意见,哪怕这些意见与大多数人不同。

  (二)个体难以把控与感知网络和新媒体环境下的“意见气候”。社交媒体技术将地球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世界似乎变小了,人们似乎更有可能感知和把控整个世界的意见气候了。但人们登入社交媒体,发现所感知的“意见气候”多数时候是四分五裂的,有时甚至是截然对立的。这是因为,各种不同信息嵌入不同的社会环境,撕裂了统一和固定的意见群体,加强了各个小群体的内外划分。换言之,网络信息的多元无序导致了语境崩溃(context collapse)。意见群体的不断细分与裂变,使意见气候越发复杂模糊,受众更加难以感知和把控。[12]

  (三)网络和新媒体带来了海量信息,而网民是能动的,他们能根据自身的兴趣和喜好选择和辨别信息。这一点在过去关于“沉默螺旋”的研究中被忽视。今天互联网与社交媒体技术使人们能够方便地获取、查证和核实各种信息,人们日常累积的各种常识性经验信息也远远超过任何一个时代。当媒介传达的内容和观点远远偏离人民的意识形态时,会激发受众的逆反心理,引发所谓“舆论背反”效应,进而形成与媒介预期相反的舆论。[13]

  (四)网络和新媒体舆论场域中通常存在一批自我确信度高的中坚分子和意见领袖。这些中坚分子、意见领袖(信息优势者、信念坚定者和利益驱动者)作为特定的“少数派”,经常在网络上发表与主流意见相悖的观点,并通过社会动员,最终使原本处于劣势地位的意见颠覆既成的主流意见,反转成为新的优势意见,呈现出“中坚分子倒戈一击”的现象。

  当然,“反沉默螺旋”的出现并不意味着“沉默螺旋”的消亡,而是二者长期矛盾共存。

  舆情反转的本质是一种“反沉默螺旋”

  “反沉默螺旋”假说帮助我们理解和认识“沉默螺旋”及舆情演变中一些难以解释的现象,比如“舆情反转”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视角。

  对照前文所述“反沉默螺旋”发生的四个基本假设,我们可以发现,从受众心理来说,舆情反转本质上是一种“反沉默的螺旋”现象。在网络与新媒体的环境下,特别是社交媒体环境下,依据“反沉默的螺旋”理论,舆情反转的发生无非是这样一个过程:信息和观点出现在网络中(潜伏某些可能反转的因素)——在一定时间内、中坚分子无惧多数意见发表观点、原有优势意见持有者受到新信息的刺激——原有主流意见被颠覆和反转(突变或渐变)。在这个模型中,最重要的是第二阶段的三个重要因素:中坚分子、信息刺激和时间性。

  (一)中坚分子:不只是少数派,也可能是不再沉默的众多人。在“沉默螺旋”假说中,“中坚分子”或“死硬派”(the hard core)被认为是少数派,“他们是在沉默螺旋过程中留存下来,排除孤立威胁的少数意见者”[14]。他们无惧孤立,不理公众,表现出意志的坚定性、主张的一贯性和态度的强烈性,甚至可改变群体合力(合意)并推动新的合力形成。在网络和新媒体上,中坚分子又通常表现为所谓“意见领袖”和“网络大V”。

  现在看来,“中坚分子”可能不仅仅只是“意见领袖”“网络大V”等少数派,而且很可能包括那些并不一定是知识精英和意见领袖的一般民众,甚至弱势群体——这是个庞大群体,只不过他们过去一直沉默而已。当他们无惧他人意见,开始锲而不舍地为某一件事或某个问题不懈发声时,他们就已成为中坚分子。比如,2022年年初发生的徐州丰县铁链女事件,无数普通网友20多天来为此事在微博、微信等自媒体上发声、质疑、呼号;官方通报的“事实”多次反转,事实真相逐渐浮出水面。相对于拥有话语权的主流媒体和很多名人明星,这些不知名的网友可以说就是“中坚分子”,他们的坚持最终逆转了主流舆论走向。除此之外,近年来不少求助、举报、投诉的受冤屈者和弱势群体,为了伸张正义或维护个人权益反复不断地坚持公开发表意见,最终引发舆情反转的案例也屡见不鲜,他们也可归入中坚分子之列。中坚分子在舆情反转发生的“反沉默螺旋”机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应该重新审视舆情反转中的中坚分子角色。

  (二)信息刺激:“信息茧房”内感知的可能是错误的意见气候。在先前的研究中,笔者已指出,“信息内卷化”状态下,社交媒体很容易使人们形成“信息茧房”。当“信息茧房”内接收到“非计划的”和“不想要的”信息时,人们可能会置身于新鲜的体验或争辩中,刺激不同看法的人在内部交流与互动,从而形成新的茧房。[15]在茧房内,人们感知到的只可能是错误的“意见气候”。如果以“信息茧房”内感知的“意见气候”作为判断是否发表意见的依据,则可能导致“反沉默的螺旋”,舆情反转必然发生。黄远、刘怡君从社会物理学角度对舆情反转进行研究,认为舆情反转现象的发生是由于外在信息刺激网民内在情绪所致。他们将网民看作运动的粒子,发现没有突发事件刺激时,“粒子”进行着无序、自由的运动;一旦突发事件发生,“粒子”内在情绪受到外在信息刺激,个体情绪和群体情绪开始激发,组织度突增,意见趋同集聚,前期舆论得以形成。当反转信息出现时,情绪、意见、行为等又反向运动,形成反转舆论。[16]这一研究从社会物理学的角度证实了外界信息刺激在舆情反转中的重要作用,警醒我们在汹涌的舆情中应谨慎发布刺激性信息。

  (三)时间性:舆情反转过程中应加强观察的一个因素。以往有关舆情反转的研究中,很少提及时间性问题。对“反沉默螺旋”假说的研究,所讨论的诸多时间性问题给了我们很多启发。比如,有学者研究发现,随着事件的发展和讨论的深入,少数持有并坚持自己观点的人,虽然在前期没有表达意见,在后期却愿意表达观点,哪怕这种观点与主流意见不同。[17]还有学者发现,社交媒体平台上的政治信息与观点意见停留的持久性,会降低用户表达的意愿,或者导致其选择微妙、隐晦的表达方式。[18]另有研究发现,选择不在媒体上对争议性问题发表看法的一批人,在经过一段时间后会以集体的方式爆发,而他们在暴力释压后会再次陷入沉默,继续循环。[19]

  这些研究提示我们,对舆情反转及“反沉默螺旋”的研究,应考虑到意见的长期性、持续性及动态化的变化,时间性今后应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加以观察。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社交媒体舆情反转与反沉默的螺旋现象研究”(批准号:17YJA860006)成果之一】

  参考文献:

  [1][14]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沉默的螺旋:舆论——我们的社会皮肤[M].董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5,142.

  [2][15]黎勇.舆情反转:一种反向的群体极化[J].青年记者,2019(07):42-44.

  [3]王冠禹.沉默的螺旋理论文献综述:1988—2008[J].传播与版权,2016,(09):1-2.

  [4]夏志梅,彭光芒.网络空间中“沉默的螺旋”理论的局限性[J].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8(6):17-20.

  [5][9]王国华,戴雨露.网络传播中的“反沉默螺旋”现象研究 [J]. 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2(06):116-20.

  [6]WU T Y, OELDORF-HIRSCH A, ATKIN D. A Click Is Worth a Thousand Words: Probing the Predictors of Using Click Speech for Online Opinion Expression [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020, 14: 2687-706.

  [7][13]刘建明.受众行为的反沉默螺旋模式[J].现代传播:北京广播学院学报,2002,(2): 3.

  [8]姚珺.互联网中的反沉默螺旋现象[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17(3): 3.

  [10]陈强,曾润喜.网络舆情反沉默螺旋研究——以“中华女”事件为例[J].情报杂志,2010,(8):5-8.

  [11]胡磊.浅析互联网语境下“沉默的螺旋”“反沉默的螺旋”与“反向沉默的螺旋”[J].东南传播,2019,(08):55-7.

  [12]HOFFMANN C, LUTZ C. Spiral of Silence 2.0: Political Self-Censorship among Young Facebook Users [M].2017.

  [16]黄远,刘怡君.网络舆论反转效应研究[J].管理评论,2016,(08):71-78.

  [17]PAN L. Expression Opinions About Hong Kong Protests on Facebook: A Study of the Spiral [D]; PUC-Rio, 2021.

  [18]NEUBAUM G. "It's Going to be Out There For a Long Time": The Influence of Message Persistence on Users' Political Opinion Expression in Social Media [J]. Communication Research, 2021.

  [19]ARYAL A.Theorizing spiral of violence: Death of spiral of silence theory [J]. Journal of Mass Communication and Journalism, 2014, 4: 175.

  (黎勇:汕头大学长江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郑凌:汕头大学长江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文章刊于《青年记者》2022年第5期】

  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黎勇,郑凌.舆情反转中的“反沉默螺旋”——基于受众心理视角的分析[J].青年记者,2022(05):50-52.

来源:《青年记者》公众号

编辑: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