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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中国故事很难写

2008-11-10 08:5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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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深度报道精英访谈之十四

  主持:张志安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讲师、传播学博士
        叶  柳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研究生
  嘉宾:盐泽英一 日本共同社驻中国记者

  【观点摘要】
  西方媒体和日本媒体的关注点不一样。西方国家更注重民主、人权问题,日本也会关注这些,但没有他们那么注重。
  日本媒体从历史来看一直是批评政府的,特别是二战以后,媒体对政府的批评很多,一直站在在野党的立场。
  采访两会的时候在人民大会堂前照相,作为一个旅游者可以,但对一个新闻工作者来说,感觉有些不专业。

  日本记者和欧美记者
  对中国的兴趣点不同

  问:请先介绍一下您的从业经历。
  答:我1987年3月份从日本庆应大学文学系社会学专业毕业,4月份就加入日本共同社开始工作,然后一直待在共同社,差不多20年了。这在日本很普通,一般选择一个媒体后,换单位的并不多,我们是终身制,比较崇尚在一个公司,不像美国那样跳槽的比较多。而且,我觉得日本媒体比其他行业更为保守,比如制造业要面对国际竞争,但报业是文化产业,没有国际竞争,我们的工作都在日语文化的范围内,当然国内的竞争很激烈。2000年底,我到了北京,在这里工作了4年多,又回到了东京做编辑,2005年又回到北京工作至今,现在我主要报道中国的新闻。
  问:为什么您在北京4年多,会回到日本做1年多编辑又重新被派回来呢?
  答:这是我们公司的内部安排,也是因为我们在不断加强对中国的报道力度。我们一般是3年一个任期,但对派到中国的记者来说,这个任期短了点。我们非常注重了解中国,2005年搞中国的长篇报道,2006年又向读者深入介绍中国,就把我派过来。我不负责一般的新闻,不做routing work(常规工作),只做专稿,大概一个月写2~3篇比较长的故事。2006年,我们做了85个长篇故事,2007年3月份结束,我写专稿的任务也就结束了,我们的这个系列报道后来出了一本书。
  问:你们这个关于中国的系列深度报道主要报道了什么主题?
  答:我们共同社和新华社有许多相似之处,日本国内共有50多家地方报社采用我们的报道。第一章《新时代人》,报道比较成功的、社会关注的中国人,如李宇春、江南春等。我们这个系列报道的选题是很宽泛的,有农村问题、教育问题、环保问题等,范围非常广。比如,我报道了四川的建川博物馆,这是中国最大的民间博物馆,一共有20个展览馆,全都是个人搜集的文物,有抗日时期的,也有“文革”时期的,最多的文物是“文革”时期的。
  问:这个系列报道一共85篇,您写了多少篇?
  答:我大概写了40%,差不多有20多个同事一起做。当时,我专门做这个系列。2005年的“反日事件”后,日本人对中国的关注增多了,2008年的奥运会也促使我们不断加大报道力度。3年前,我在北京工作的时候,工作人员一共是6个人,现在一共是13个人,翻了一倍多,北京分社的规模超过了美国华盛顿分社的规模。以前共同社在国外规模最大的就是华盛顿,大概10个人左右,现在中国有13个人,超越了美国,可见,我们对中国比美国更关注。(笑)
  问:您在日本工作时对中国的认识,和来到中国工作几年后对中国的认识有什么变化吗?
  答:肯定有,对中国的认识更深入、全面了,但没有根本性的变化。1984年,我还是大学生,第一次来中国,去上海时大家都穿着中山装。现在的变化太大了,好像另一个国家。
  我最近的看法是,中国的情况是非常特殊的,一般人对中国政治的关注集中在体制问题上。过去我也认为中国很多问题的弊端源头是体制,现在看法则不一样。中国现在面临的情况是没有国家所面临过的,政治体制有可能带来一些负面问题,但只是一部分的,不是全部的问题。怎么理解中国的现状,我也在天天研究。
  问:我们看到您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日本记者和欧美记者相比,对中国报道的兴趣点有所不同,欧美记者可能更多关注政治、人权等,你们会从中日关系、亚洲区域的角度去关注金融、经济等,是吗?
  答:会有的,西方媒体和日本媒体的关注点肯定不一样。西方国家更注重民主、人权问题,日本也会关注这些,但没有他们那么注重,如果日本记者写很多关于人权的报道,稿件的刊登率不会很高。换成英文写报道,会有很多美国媒体刊登,但拿日文写就有可能不刊登。

  维持与消息源的关系
  是工作的一部分

  问:您怎么建立自己的消息来源库?同行、学者、老干部还是其他?
  答:有一部分记者、老干部,也有学者,还有一些商人。有很多商人跟领导有关系,掌握很多消息。来自一个人的消息源是不准确的,如果常靠一个人的消息肯定会有危险,我们得靠各方面的消息来源,融合起来进行综合判断。跟这些消息源维持关系,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每个人的方法都不一样。
  问:举个例子说说您如何寻找消息源、如何写报道的吧。比如,您去年所写的30多篇深度报道中,哪篇比较有意思?
  答:去年做的长篇报道,的确投入时间比较长,比较满意的有教育、政治、宗教方面的。我采访了一些政府不承认的家庭教会,英文叫“地下教会”,中文叫家庭教会。在东北、北京、福建、浙江等一带,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东北的情况就是穷人比较多,以农民为主,没有钱去医院,活动也比较活跃;南方的,有钱人比较多,很多公司老板捐钱盖豪华的大庙,他们甚至把温州叫作中国的“耶路撒冷”——很多温州人去欧洲打工,在那里接受基督教文化,回来就盖基督教教堂。在北京,政治性的信徒比较多,有知识分子、学生等,主要信基督教、天主教。其实,政府知道这些情况,可能也在研究将来怎么办。
  问:你们决定一个新闻做与不做的标准是什么?
  答:全靠个人吧。首先是有意思,其次是能不能采访,能采访那就去做。可以去找的人看似很多,实际愿意接受采访的很少。举个例子,我曾想采访一个贵州贫困县的农村学校,学校附近有条河,但河上没有桥,差不多27年,老师背着孩子们过河,他因此获得青少年基金会的奖。这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我找到了老师的手机,他说,“可以,你来吧,我接受你的采访。”但因为本地教委的坚决反对,这个采访做不了。我们推测,本地教委会觉得这个事让他们没面子,为什么学校这么穷管理部门却不去帮助,也可能有腐败的问题,或者是中国人“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
  所以,有时候有意思的中国故事会很难写。
  问:你们在做报道的时候,会适当考虑中日关系吗?会考虑中国形象吗?
  答:也有考虑,但没有规则。我们第一考虑的是,如果报道了会不会关闭我们的公司。会不会对日本读者传递负面的中日关系形象,我们也有考虑,但没有明确的划线,还要看那时的社会气氛、编辑的看法和领导的看法。还有,中日关系不好的时候,弥漫着讨厌中国的气氛,可能骂中国的新闻就多一点。
  问:去年中国政府出台了针对外国记者在华采访的新规定,你们可以不经外办同意就能采访。这个新政策,您怎么看?
  答:这个一定是好的,有好的意义和好的结果,但还没有完全落实。有些人不认这个,他们怕,还是要求我们通过本地外办。敏感的问题,也还是有些例外,不是所有的问题。

  日本媒体界曾经是“左派”的摇篮

  问:如果在日本工作的中国人,看到共同社对中国的报道,也说“共同社对中国的报道很多都是负面的,他们在妖魔化中国”。您怎么看?
  答:中国政府也许会说日本媒体对他们负面报道太多了,但中国外交部知道,我们的报道是比较全面的,正负方面的消息都有。具体比例上没有计算过,但是,在报纸上比较突出的大新闻可能负面多些,这个不是恶意的。
  另外,日本媒体在历史上的作用和中国是不一样的。我感觉,中国媒体是和政府一样的,要创造好的社会气氛来维护社会稳定。但日本媒体从历史来看一直是批评政府的,特别是二战以后,媒体对政府的批评很多,一直站在在野党的立场。通过批评改变社会,这是我们记者的普遍看法。所以,日本过去很长时间一直是自民党执政,但很多“左派”进入媒体当记者,这是一个历史。
  我年轻的时候,也对社会进行批评,对日本的资本主义也持批评态度。资本主义剥削老百姓的利益,我也不愿意在公司挣钱工作,这样的人怎么办?所以,大部分人都做记者或老师,媒体界和教育界是“左派”的摇篮。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世纪。十多年前,日本的情况起了变化,冷战结束以后,日本的“左派”力量下降了,媒体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新闻观念也有变化:媒体应该中立、应该支持政府,持这种看法的人越来越多。像产经新闻、读卖新闻比较“右派”的媒体,积极地支持政府,产经新闻明确表明支持安倍政权,以前媒体不会这样。过去的40多年,日本媒体应该是客观的,立场也是在野党的。
  问:那么,您个人的政治倾向是什么?
  答:我不说自己是“左派”,但肯定不是“右派”,从没给自民党投过一次票。可能像我一样的人在媒体比较多,媒体本来就是同情在野党和弱势的人比较多。当然,媒体内部的情况也不一样,我一直在社会部,我们也有政治部,他们部门的记者也许有不同的看法。
  问:您有没有觉得历史遗留问题,造成很多中国青年人对日本依然心有芥蒂,比如看网络论坛上一些反日的言论,作为一个驻华的日本记者,会有什么感受?
  答: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两国的历史是事实,日本侵略中国、杀死中国人是事实,所以中国骂日本人、讨厌日本人也是很自然的。如果我是中国人,也可能讨厌日本人。但现在的情况,有教育的问题,也有政治的问题。如果胡锦涛、温家宝批评日本政府,中国老百姓就会受影响。教育方面,如果强调日本这段历史,也会有影响。还有个问题,更客观地说,历史的问题可以骂日本,但提到其他问题,有些年轻人也骂日本。现在,日本文化比较活跃,很多中国年轻人爱看日本漫画,如果他们多关注日本文化,可能对日本的认识会比较平衡。
  问:同样的道理,如果想让日本的年轻人更了解中国,也不能老讲中国的政治,也要多报道中国的经济、文化和社会。
  答:对,需要全面了解。日本的教科书里面,对中日的历史,特别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篇幅太少了,我觉得,基本上是准确的,但量太少了。中国的教科书,我也看到了,我觉得太多了。我不是否认历史,但比例要均衡。
  问:日本的其他媒体,比如读卖新闻和朝日新闻,他们做的报道和共同社做的有什么区别?
  答:现在差不多了。读卖新闻是过去被看作比较右派的,但去年也做了有关中日关系的长篇报道,做得挺好。2007年是中国抗战胜利70周年,读卖新闻总结日本怎样发动战争,比较客观地回顾了日本战争的历史。共同社做得没有他们深入,没有做关于历史的报道。
最近,日本媒体很重视深度报道,报纸也在不断变化,出现很多新媒体,电视的作用也很大。报纸的作用究竟在哪里?为了生存,我们认为报纸的作用在于长篇的深度报道,做分析性的、故事性的、深入的报道比较重要。共同社是通讯社,小稿子、大新闻,两方面都做,没有固定的人写专稿,但总不断有人写。
  问:相对来说,您个人比较喜欢写消息还是写专稿呢?
  答:我个人比较喜欢feature story(特写),因为比较有故事性。

  中国记者有些做法不专业

  问:在跟中国记者打交道的过程中,你觉得他们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
  答:中国主要有两种媒体,一种是党报,一种是大众化市场报。大众化市场报记者的看法、感觉和我们是接近的,特别是南方的报纸和杂志,比如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南风窗,思想比较解放,我们沟通没什么障碍。但如果和新华社、中央电视台沟通,他们非常保守,好像和官员一样。当然,他们肩负政府的重任,说话很小心,有时候会有沟通的障碍。
  问:南方的报纸,如果报道不了的问题,会提供给你们吗?
  答:也有。南方的报纸对南方的消息比较熟悉,北京的报纸对北京的消息比较熟悉。有的媒体记者积极地给我们提供消息,他们自己不能写,希望我们报道,这样的情况有,但是不多。
  中国做深度报道的媒体,我没有详细研究,但感觉杂志的报道比较好,中国新闻周刊、南风窗、三联生活周刊,他们的特稿做得比较好。
  问:我们都知道,日本的NHK是公营媒体,共同社是什么体制?
  答:它是由地方的小媒体共同投资的。时事社是股份制企业,共同社不是企业,我们有公益法人,但不允许追求利益。NHK主要靠老百姓的钱,我们主要靠报社的钱,有十多个小报社按规模给我们钱,大报纸每年付几亿元,小报纸付几千万元,所以,我们不追求利益,不是公司,而是社团法人,比企业的公益性更强,企业只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这个是最大的区别。
  问:您本人会在中国再工作多久?
  答:不知道,我们一般工作的周期是3年,我去年来的,还有两年多。
  我有个小疑问,从一个日本记者的角度看,中国媒体报道媒体自己的新闻会比较多,比如北京青年报,记者跟踪人大代表进行采访,媒体为什么要报道?在我们看来,会比较奇怪。还有刊登媒体记者在拍照或采访的照片,在日本,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因为日本没有这样的情况,所以我看不懂,中国媒体刊登记者提问的照片是什么意思。在我们看来,这不是新闻。对我们来说,这个“制造”了民主的气氛。还有,很多记者在现场拍自己的纪念照片,可能对他们来说机会很少、留作纪念,比如采访两会的时候在人民大会堂前照相,我们媒体是不这样做的。对我们来说会羞于去做,因为可能会损害专业精神。作为一个旅游者可以,但对一个新闻工作者来说,感觉有些不专业。
  问:说到记者的伦理,您知道中国新闻界的有偿新闻现象吗?
  答:知道,这个和我们是绝对不同的。在中国参加新闻发布会,经常有红包,我们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政府组织的发布会没有,但其他发布会有时候有,我们都是还给他们的。最近,他们也知道外国媒体不接受,就把中国媒体记者和外国媒体拿的资料袋子分开,有时候拿错了中国记者的袋子,我们就会还回去。
  问:如果在你们共同社发生这种情况,会遭受处分吗?
  答:在日本国内的话,一定是有规定的。如果知道的话,就有处理。最坏的可能就是开除。日本以前也有收礼物的新闻,比如经济记者,采访电子企业就会得到一个电器,现在小的东西也有,大的没有,接待方面也有标准。

  来源:青年记者2008年10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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