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要为历史留好草稿”
2020-10-27 16:09:48
来源:青年记者2020年10月上 作者:赵金
摘要:——访大众日报高级记者逄春阶
“新闻是历史的草稿”,对于很多新闻人来说,这并不是一句陌生的话。在大众报业集团“我来讲党课”的现场,逄春阶老师再次提到“记者要为历史留好草稿”,透露出一位老新闻人对新闻葆有的热情和执着,对新闻事业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逄春阶,大众日报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政协委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2011年被评为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从事新闻采写28年间,他参与过许多重大战役性报道和王乐义、王伯祥、朱彦夫等重大典型报道,两次获得中国新闻奖。今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已经不在采访一线的逄春阶主动请缨,奔赴武汉、黄冈等抗疫最吃紧的地方,连续采访20余天,采写了大量感人至深、涤荡心灵的新闻佳作。
“到现场去!”
《青年记者》:逄老师,您好。
您与报纸结缘近30年,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副刊和文化版面。在同行的眼里,副刊是和新闻相距较远的,但是,您总是体现出“去现场”的强烈愿望。甚至在今年年初的新冠肺炎疫情中,您已经退居新闻二线,在报社领导、家人都极力劝阻的情况下,依然想尽办法,动用各种“关系”,于3月10日奔赴黄冈,21日奔赴武汉。您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到现场去”?
逄春阶:有句话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对也不对。只能说“眼见”更接近真实。如果道听途说,那很可能就远离现实,得到的是虚假信息。到现场,就是要眼见、耳听、体悟、心感。
到了现场,你才能深切感受到采访对象所处的环境、方位、风俗等,还有独特的气息。比如有一年,我对一名殉职的典型人物进行采写时,他同事说,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夏天能横渡黄河。我表示怀疑,一个少年怎么能横渡黄河呢?黄河多宽啊!我执意要到这个典型的老家去看看。一去看,黄河流经他老家的那一段是最窄的,也就十五六米宽。我一看,就打消了疑虑。如果不去现场查看,你写他横渡黄河读者也不会相信。
《青年记者》:现在,社会媒介和传播渠道很发达的情况下,很多时候我们的记者不需要到达现场也可以得到现场的相关资料,这种情况下,坚持“去现场”的意义在哪里?
逄春阶:身处网络化时代,视频可以直接接入,很直观。但是,假如你要写一朵花,你从视频上是闻不到那朵花的香味的。只有到了花的身边,你才能闻到,触摸一下,才会有手感。如果是玫瑰,也许能让刺扎出血来,那印象就更深刻了。如果仅凭视频写,你写出的可能是很鲜艳的花,但再美,再漂亮,也是玻璃花,没有生命体征。
咱们的同事、诗人张中海要写《黄河传》,从源头跑到入海口,跑完后,他跟我说,现场有神灵,你到了黄河边上,跟着黄河走,你感到下笔如有神,灵感就冒出来了。我和作家朵拉图写的长篇报告文学《家住黄河滩》(刊发在《中国作家》2020年第8期),也是沿着黄河跑出来的。到了现场,好多故事都跑到你这里找你呢。贴着现场写,才能写出现场感。
到了现场,你才接地气,才有灵气,有人气。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践行脚力、眼力、脑力、笔力这“四力”,我觉得,“到现场”是践行“四力”的基础。远离现场谈“四力”,是一句空话。脚沾泥土,肩担使命,到了现场才能沾上泥土呢。
到了现场你才能准确捕捉到一些生活细节。比如,这次到武汉,进重症病房,穿上防护服,穿过五道门。每进一道门,都要消杀,一步不落。终于进了病房,当病人伸出手来,跟你握手时,我戴了三层手套,但还是能感受到病人的手是冰凉的。那种现场感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把文字打磨得发亮”
《青年记者》:除了“记者”,您还有一个身份——“作家”。从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您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了大量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杂文,出版了《人间星话》《国家使命》等书,散文《坟上葵花开》还获得了老舍散文奖。在中外文学史上,有很多出身于记者的作家。但有观点认为,这种现象只能属于传统媒体时代,在新闻更加信息化、去文学性的今天,很难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您怎么看?
逄春阶:从上大学起,我就有一个当作家的梦想,后来干了记者,都是从事文字工作,觉得离梦想近了一步。但是作家跟记者还是不太一样。新闻更关注记录事实,而作家要从事实出发,生发出一些关于人生啊命运啊等等的话题。
我的老师、作家刘玉堂先生说:“阳光照射到墙壁上的这一段,我管它叫新闻写作;光线从墙壁上折射或反射回来的那一段则叫文学创作。”这个比喻,我觉得很形象。我是这么看的,如果要当作家,没有比新闻记者这个职业更便利的了。各行各业、各色人等,都要接触。早晨跟劳动模范握手,中午跟县长了解情况,晚上可能跟杀人犯见面。这是专业作家所不具备的独特条件。我的《满村酒香》就是到邹平采访三星集团得到的一个故事,新闻稿写完了,我利用边角料写成了一篇小说。类似的情况,很多。
任何时代,任何条件下,作家都不能离开生活;离开生活,就写不出文学作品。我喜欢记者这个职业,准确地说,我更愿意当一个报人。报人,跟文字打交道,把文字打磨得发亮,是很愉快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文字是有魔力的。
好的新闻作品,其实也有审美价值,或者说,也是文学作品。比如1945年毛泽东到重庆谈判,大公报著名记者彭子冈写出了名篇《毛泽东先生到重庆》。彭子冈看到毛泽东的“手指被纸烟烧得焦黄。当他大踏步走下扶梯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鞋底还是新的。无疑的,这是他的新装。”她像“追看新嫁娘似的”,用白描手法还原了领袖的本色:“毛先生宽了外衣,又露出里面的簇新白绸衬衫,他打碎了一只盖碗茶杯,广漆地板的客厅里的一切,显然对他很生疏,他完全像一位来自乡野的书生。”毛泽东像来自乡野的书生,这给都市记者彭子冈的印象很特别。
尤其是“他的鞋底还是新的”,这个观察太厉害了。谁能看到鞋底呢?谁能拍到鞋底呢?叫我只能看到裤脚,顶多看到鞋面、鞋带、鞋跟。彭子冈却看到了鞋底。这是新闻的力量,是文字的力量,也可说是文学的力量。
当记者和当作家是不矛盾的。我有时写通讯的时候,会借鉴小说结构、散文语言,配之以新闻角度。写出的通讯,就鲜活一点,工作味道就少一点。
但作家搞文学创作,还要避免新闻腔。因为长期搞新闻,语言可能受到一些影响。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如果受到伤害,文学就不存在了。通讯、消息,是牛肉、牛头、牛尾巴,而文学是全牛。有整体感,有生命体征。
“转诗成史”
《青年记者》:您写过大量的报告文学,今年在湖北疫情一线,也创作出《大别山与沂蒙山见证》《若赏樱花待来年》《武汉金银潭医院的“尖刀班”》《南翔燕归来》等作品。对于报告文学与当下比较流行的非虚构写作的关系问题,这两年也是一个讨论的热点。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逄春阶:我认为,报告文学,首先是文学,其次是报告。而当下好多所谓的报告文学,只剩下了报告。没有了文学,或者说,文学元素很稀薄。所以,好多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不愿意承认自己写的是报告文学,报告文学这个概念被某些人糟蹋了。过去的报告文学经典,比如《哥德巴赫猜想》《扬眉剑出鞘》《大雁情》《马家军调查》等,都写得多好啊。为什么能成为经典?因为文学品质高。
只要是文学,就离不开虚构,郭沫若说:“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其实是承认有虚构成分的。但大事不能虚,小事可以不拘。比如你写一个护士,她没去武汉,但是写成去武汉了,这就不对了。就是虚假。但是到了武汉,有些生活细节,是允许有合理的虚构的,比如梳洗啊,吃饭啊。但是一切都要有生活依据。钱钟书说:“史家追述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时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我觉得近乎我们说的非虚构。
真正的报告文学家得有“转”的功夫。报告文学评论家李炳银有个观点,要“转事成识,转识成智,转智成诗”。我又加一句:“转诗成史。”李炳银先生认同我的观点。我为此还做了些思考。想写篇论文,一直没写完。大体意思是:
转事成识——修养——社会学(田野调查、新闻采访)——问题意识、实证意识——脚力、眼力——入识、入情。
转识成智——修养——哲学(逻辑思维能力训练、政论性)——论证意识、质疑意识——脑力——入理。
转智成诗——修养——文学、美学(诗词歌赋等)——审美意识——审美力(知性、悟性、诗性)——入诗。
转诗成史——修养——史学——历史意识、历史规律——笔力(穿透力、求真、史诗)——入史。
这也让我想起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说的话:“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痴迷于那些相互联结的结构,着迷于我们所忽视的却又偶然发现的互文,以意外的巧合或命运的交汇,螺母、螺栓、焊接接头、连接器——所有那些我在《云游》中所关注的。我迷恋着联想事实和寻求秩序。从本质上说,我相信作家的头脑应是整合的头脑,它顽强地把所有微小的碎片收集起来,试图把它们再次粘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完整的宇宙。”
作家要善于整合,就像蒸馒头,水、面、火候,都讲究,最后出来香喷喷的馒头。2011年底,我采访过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他有个著名的“蒸馍理论”:“创作就像蒸馍(馒头)一样,面要好,酵头要老,工夫要到,气要饱;蒸馍过程中,千万不敢揭锅盖,一揭就跑气了。”这是创作经验,也是人生经验。
“在‘自留地’里打一口深井”
《青年记者》:我们之前经常讲,记者要做“杂家”,但是也要做某一方面的“专家”。在当前媒体融合转型,要求新闻人“十八般武艺”加身的时代,作为一位“术业有专攻”的前辈记者,您最想给年轻同行们的建议是什么?
逄春阶:赶快做!有了想法,趁着想法还热乎,还没冷却,赶快做。要开垦自己的“自留地”,在“自留地”里打一口深井,而这口深井,风吹不走,日晒不干。这是“专”。杂呢,就是走出“自留地”看看人家的庄稼、看看周围的风景,跟邻居聊聊市场蔬菜行情。然后回来,继续耕耘,我们经常说这个人有能耐,什么是有能耐的人呢?我觉得,就是“能耐烦”的人。所以,我想跟年轻同事说,耐烦,耐住心烦,耐烦日久,你就变得有能耐了。
《青年记者》:谢谢逄老师。愿我们都能成为“有能耐”的人。○
来源:青年记者2020年10月上
编辑:范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