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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与人话

2018-07-22 20:00:02

来源:青年记者2018年7月上   作者:曹林

摘要:  学术语言,要能够在抽象阶梯的各个层面活动自如。

  我在人大在职读博,读了不到一个月就有点“怕”了,怕自己的语言被学术语言“污染”了。评论讲究通俗易懂,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而学术语言好像是反着来的,很简单的事,非得别扭着讲出来,用叠床架屋的概念把本来易懂的问题复杂化,用晦涩的语言堆砌出让外行人望而生畏的学术范儿,这个“性”,那个“化”——甚至有人嘲讽新闻学已经在概念游戏中变成“性学”和“化学”。总之,就是不好好说人话。

  陈四益先生早年曾在一篇文章中讽刺过“不说人话”的学术腔,他举例说:“一群蚂蚁停在一根枯枝上,枯枝在湍急的河流里漂行。如果蚂蚁各自逃生,有可能跌入河水而丧生;如果它们抱成一团,树枝或许会在某个河湾搁浅,这群蚂蚁就会因此而得救。”这么说,显得太没有学问。下面这样说才有学术范儿:“枯枝上的蚂蚁,如果不能从更为宏观的全部自然情境把握自身的行为,不能摆脱经验层面的认识原则,不能顾及各种动态与静态的综合效应,仅仅凭借观念史中原子化个人主义主张行动,从广义后果论观察,它们就会步入误区。在原子化个人主义的支配性语境中,蚂蚁群体的集体无意识将使自身解救活动趋于低效甚至完全失败……”

  嘲讽学术腔已成为一种时尚,不过文献读多了后,渐渐明白了:不是学术不行,是自己不行。不能因为“伪学术语言”泛滥就污名化学术,不要用“人话”的标准来要求学术语言。学术表达用的本来就不是人话,时事评论是写给大众看的,必须用一套大众看得懂的、最低门槛的报章体语言;而学术有一套独立的规范,在学术共同体内部交流的,必须使用学术共同体认同的、严格界定的语言。学术阅读是有门槛的,每个人都能看懂,那就不是学术了。

  人话,功能是日常交流,对方能听懂就行,必须简单化,而学术语言的功能是论证,而且是在较高的抽象层次进行论证,必须使用一套高度抽象化、理论化、概念化的语言。日常交流,人们是在词最外向的意义上去理解意义,约定俗成,很少会抠字眼。但上升到学术层面就不一样了,每个概念都必须经过最严格的限定,严谨的概念是学术大厦的根基。比如“新闻”这个概念,日常交流的人话层面,大家都明白其所指,但在学术文章中就需要界定概念的内涵和外延。

  当然,我欣赏的学术语言,绝不是陈四益先生所讽刺那种叠床架屋的“伪学术语言”,更不是当下学术圈流行的晦涩难懂的西式翻译体,而是能勾连起具象经验和抽象观念、在抽象阶梯上游刃有余的语言。语言学家早川先生说,现在流行一种趋势,每逢说到“不过是一抽象名词而已”,总是对抽象名词抱持一种轻视态度。其实,抽象能力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沿着抽象阶梯一层一层地上升是人类特有的一种能力,没有这种能力,我们也就不可能获得哲学和科学上的见解。不从“蚂蚁”这个低抽象层次沿着抽象阶梯上升到“生物”,就无法扩展和演绎。越高级的工作,需要越强的抽象能力。不客气地说,当下社交媒介正不断毁灭着年轻人的抽象能力,电子媒介阅读使受众的思考总停留于很低的抽象层次,纸媒阅读在提升抽象思考能力上有一种不可替代的功能。“一张图让你读懂”“一条微博让你明白”之类的肤浅忽悠,进一步弱化着大众的抽象能力。

  温德尔·约翰逊教授在《无所适从的人》中批评过两类人,都是“停滞在某些抽象阶层上”而无法勾连具象与抽象的人。一类人总停滞在“低的抽象阶层”,能不断讲来讲去,永远得不出一个非常普遍的结论。而另一类人说的话老是停留在较高的抽象阶层,讲传播学全部讲传播理论和它的基本原则,从来不提这些原则能应用到哪些日常传播现象和热点问题中。学术语言,要能够在抽象阶梯的各个层面活动自如,能够迅速地、优美地、有条不紊地从高级阶层落到低级阶层,就像在树上飞来飞去的猴子一样。

  米尔斯在《社会学想象力》中也提到过,不断联系个人关怀与公共议题,而且任何重大问题都必然放在历史(时间)的视野和全球(空间)的架构中考察。这说的不只是做学问的方法,其实也是抽象阶梯,个人与公共、历史与空间、抽象与具象,需要寻找到来回穿梭的勾连点,学术语言就是在这种穿梭和勾连中活起来的。谢谢人大,教给了我这种学术言说方式。

  (作者为中国青年报编委)

来源:青年记者2018年7月上

编辑:qnj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