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刊》编辑大法(下)
2008-04-08 15:52:42
来源: 作者:
摘要:——关于概念、关键词及流行语
● 闫肖锋
《秋菊打官司》造就了一个流行语:“给个说法”。电影借秋菊的嘴感叹写状人的钱如此好挣,“你就每天给个说法,每天收钱?”传媒就干着这样的事,每天都在“给个说法”,每天收钱。其中,靠制造概念给说法的套路,《新周刊》算是一个代表。
一个概念从流行三五载到只热闹三五月,说明“说法”的更换频率在加快。文革时期,所有说法均出自一张嘴;改革开放后王朔之类的少数派给流行种种说法,“过把瘾”、“我是××我怕谁”、“无知者无畏”,王朔们开启了“说法”的大众制造时代。从领袖到意见领袖,从传媒到网民,给“说法”的接力棒一路向下传。无论在哪个阶段,传媒始终是“说法”的批发站。
曾经,《新周刊》的核心竞争力是“概念+趋势观察”,是某种社会洞见。《新周刊》用新周概念卖了一本本杂志,可人家潘石屹用SOHO概念卖了一栋栋楼。性价比差别之大,可想而知。当然,这是酸唧唧的调侃。传媒当道的地球村时代,概念的确是可以大卖特卖的。发达国用WTO撬开了后发国市场,这些概念原发国利用现代化、全球化、市场经济及奥斯卡奖、诺贝尔奖等一系列“国际标准”(实为西方标准)大做特做国家营销,最大受益者是他们国家的利益集团。谁原创了概念,谁就取得上手地位,拥有标准和营销力。
有幸,地球扁平了,谁也不能垄断概念发布权了。我们进入一个概念的大众制造时代,有了《维基经济学》宣扬的“大规模协作生产的可能”。
关键词与流行语的传播学分析
2007年,美国人选出一个象征着新想法和新科技结合的“w00t”字,日本人评出一个“伪”字,而中国人则评出一个“涨”字(2006年对应的是一个“炒”字)。与以往专家意见评选的方式不同,中国2007年度的这个“涨”字,是由腾讯的4万多人次的网民投票完成的,其中27000多票投给“涨”字,然后依次是“黑”、“房”、“猪”、“色”、“虎”、“牛”。此外,2007年谷歌上被搜索最多的关键词组合是“如何炒股”。
关键字或关键词,由精英制造转手于大众制造,它们同流行语一样都是人类话语的节点,在这个节点上凝聚着全社会的欲望、梦想和力量。
一般而论,由舆论强势方发出的说法、概念或关键词会带有强烈的传播意志,无论政府、企业或传媒,控制与影响是其直接目标,如“GDP”、“CPI”、“企业公民”,等等。相反,由民众群体制造的词语则不带工具性意图,而仅是为了表达、娱乐、解构,如“馒头”、“牛钉”、“超女”等等。
流行语属于典型的大众制造,其文化含量和文化价值要比一般词汇丰富和高得多,从某个侧面揭示社会、文化以及社会价值取向的变化和发展。时代剧变引起心理激荡,反映在语言上是一种力求变化的创新心理,例如2004年网络十大流行语“做人要厚道”、“沙发”、“百度一下”、“汗”、“潜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等等。流行语具有高频性,但也具有阶段性,一般一年淘汰一批,词如轮转。
相对于过往的俚语、黑话、谚语,流行语是资讯社会的产物。流行语与社会变革和文化潮流紧密结合,如北京话中“下海”、“大款”、“前卫”和“蹦迪”等,都是上个世纪最后20年中集体创造并流行开来的。
进入资讯爆棚时期,流行语成百倍千倍增长,且求变求新,如“酷”取代了“帅”。另外,流行语越来越跨界传播,如粤语的“炒鱿鱼”、“大哥大”、“埋单”、“的士”,又如港语的“摆甫士”、“CALL机”、“的士高”、“派对”等则直接借自英语。跨界传播的还有日语中的“卡哇伊”、“恶搞”(库索)等。春晚小品是年度流行语的最大提供商,如赵本山小品的“忽悠”、“你真有才”等,赵本山虽出身农民却堪称流行语大师。
年度关键词、年度流行语的发明与传播路径,由精英制造转向民间制造,由向下传播转向向上传播、横向传播。在这两个转向之中,传媒由开始的始作俑者,变为后来的推波助澜者。
作为资讯整合手段的概念盘点法
概念是捕捉世界之网眼。传媒以概念捕捉事实,然后再贩卖给受众。
《时代》周刊2007年盘点“年度最佳”时,忘不了调侃一下这种盘点方式。结尾“十大的魔力”一文,狠狠地挖苦了一下“十大病”。为什么人们喜爱年终疯狂作榜?文中列出原因有:这是上帝造就的,因为人有十指;这是品牌拜物教搞的鬼,诱导消费者的;人们借“十大”树立或颠覆权威;“十大”便于快速记住或遗忘,然后扑向来年的新事物;只要你排出“十大”,无论多琐碎无聊都会有人读……
“十大排行榜”之类的只能作一个参考。音乐界的排行榜许多是被“用力操作”的结果。出版界这种状况也普遍存在,许多畅销书排行榜都是书商、书店“运作”的成果。但这并不妨碍有许多人会看排行榜买书。
百度和谷歌将这种运作方法推向极致。没有事物不能被排入“十大”的。这里无需详述,只要看一眼实时更新的百度风云榜即知。关键词作为另一种传媒盘点方法更成为搜索网站的生存法宝。百度不厌其烦地向客户推荐关键词的设置技巧。据称,某家公司的网站在搜索引擎上排在了前20名,业务量随之猛增到原来的10倍;而另一家公司排名同样也在前20位,可业务量前后却一点没变化。是什么造成了如此大的差异?“原因很简单,就是前一家公司选择了正确的关键词。”
耶鲁大学经济学教授陈志武宣称,百度在纳斯达克上市的意义比“神五”升空意义更大,因为这表明中国已进入资讯社会。据实讲,如果没有百度们的关键词或“十大”,人们搜索这个业已爆炸的资讯世界将变得十分困难甚至不可能。
报刊对关键词和“十大”的应用较为节制些但也不遗余力。年终时各类“十大”、年度词典或行业年鉴粉墨登场了,像“2007食品安全词典”、“2007娱乐年鉴”等等。热词总是不能放过的,电影《集结号》甫一推出,立马有汽车杂志迫不及待地推出“08新款集结号”。
《新周刊》是较早利用关键词和“十大”盘点法的传媒,始于《1997年度大盘点》中的“十大愤怒”、“十大最爱”、“十大感动”等,当时给人以一招鲜吃遍天之感,过后泛滥成灾,成为令人审美疲劳的老套。网络兴起之后,评论员王立纲曾将这一套路解析为:《新周刊》的专题操作思路给人的感觉好像互联网上的搜索引擎,输入一个关键词,然后尽可能多地找到所有与此有关的内容,再加以个性化整合归纳,就可端上版面。
不过,作为某种年度事件盘点,目前传媒还想不出更恰当的手法。“十大”用滥之后,近年来关键词法大兴,被传媒屡试不爽。以《新周刊》这些年的年度盘点为例:
2004年十大关键词:大国、新富、宝马、大选、绯闻、马加爵、中超、张艺谋、审计和性小康。
2005年度十大关键词 :超女、神六、和谐社会、连宋、禽流感、油荒、博客、经济学家、PK、贱客。
2006年十大关键词:幸福指数、大国、房奴、恶搞、博客、好男儿、倒扁、易中天、新媒体、性管理。
2007年十大关键词:十七大、猪肉、“赌”奥运、首富、许三多、牛钉、华南虎、中石油、基民、下流社会。
一直看下来,这些关键词还是较为准确地代表了那一年。如,2005年的主旋律是“PK”, 超女引发全民癫狂,并上了《时代》周刊这样的海外传媒专题,“PK精神”可谓延续至今。
《新周刊》制造的概念及其应用
词语的力量为人类社会所独有,动物们只会吼叫。词语是最猛的“嗨药”,如果像动物般吼叫出来会产生惊天动地的反响。“文革”时期一句“进行到底”,一句“彻底砸烂”将中华民族打到穷困的边缘。而改革开放后,凭一句“一国两制”就打破了百年历史僵局。
当下号称盛世,中国崛起的一个标志,就是汉语成为世界流行词的贡献源头。但事实上,中文词语和概念一直处于“双轨制”状态。在当今中国社会并行着两套话语体系。官话和民间话语,传媒居于其间,左右逢源并时有自主创新。多年来,《新周刊》就利用这个空间为自己争得一席话语权。只是,随着世界扁平化,话语的山头越来越多、越来越低,一家传媒凭某些概念制造流行的状况一去不复返了。
《新周刊》还是留下了它的概念威水史。著名策划人、新闻人王志纲称,“《新周刊》是潮流开发商,时尚孵化器。”《期刊中国》一书亦曾有“天下三分最新潮,二分来自《新周刊》”之评语。的确,《新周刊》创造了不少概念,这些概念一经推出即被广泛利用。概念一放入社会,就仿佛变成活物,任由生长,可能变得面目全非。
以下为《新周刊》几大流行概念被滥用的情况:
“第四城”。它如今成为成都“十大名片”之首,其他依次为:最休闲的城市、都江堰、太阳神鸟、熊猫娇子、麻辣烫、变脸、春熙路、水井坊和成都美女。《新周刊》卡中了京沪穗之后“第四”的位,给予成都,旨在推崇某种有别于沿海城市的生活方式。不服者大有人在,但作为某种观察中国城市竞争力的人文视角,“第四城”之说无可辩驳。作为扩展传媒影响力,给一座城市命名取得如此效果也算是成功吧。业界甚至传言《新周刊》收了成都300万元策划费云云。
“飘一代”。它泛指一群20~35岁的年轻人,普遍拥有高学历,追求快乐、自由的生活,厌恶循规蹈矩地过日子。类似美国反战年代的“嬉皮”,但又更具现实主义的色彩,他们生活在追求所谓“成功”的主流之外,“快乐是他们最高的哲学”,不喊自由的口号,但却在日常生活中实践着绝对的自由。例如,他们坚持“只买报,不订报”,“只租房,不买房”,就是因为准备随时旅行的需要。他们“不愿意为丰盛的早餐放弃睡眠,因为我们可以在梦中去飘;也不愿意用同样丰盛的午餐来埋葬自己的脚步,因为我们真正渴望的生活和爱,也都在云中飘。”
其他生活细节还包括:只喝包装水,只打的不买车,宁可煲电话粥也不写信,睡过床垫,不吃早餐,等等。“飘一代”后来成为某摇滚乐队的牌号。也被珠海某化妆品公司抢注为商品名称。
“她世纪”。街头现在随处可见《时尚·COSMOPOLITAN》的广告语:她世纪她时尚的引领者。5年前,当《新周刊》试图为“她世纪”的新女性定义时,只能给出这样模糊的描述。5年前还是个体的、零碎的、不成组织的、隐约浮动的“她世纪”,但现在,无论男女,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群体以始料未及的速度,以一种进取、强势、霸道、生猛,令男人们不安的姿态出现。“她世纪”的现实版是“女人生猛”。“她世纪”巧用了百年前对人类进步的总结,是一种词语复活和活学活用。最终,“她世纪”沦成都市单身女子公寓的楼盘名称。
“生活家”。所谓生活家,就是懂得把生活作为一个终身职业来对待的人,经营着独具其个人风格的生活方式。所以主张“有点钱,有点闲,有点爱好,有点权”的王志纲是生活家,主张“多做一些疯狂的傻事,能喝酒的就喝酒,有机会,多做爱”的蔡澜是生活家,“至少热爱一项运动,哪怕是床上运动”的“飘一代”也是生活家。这种“有点钱、有点闲、有点品位”的“三有新人”一推出即被精明商家抓住不放。“生活家”成为酒吧牌号,成为家俱商城牌号,还被命名为某类消费VIP卡。
“知道分子”。它典出王朔某篇杂文,刚出道时甚至被以为是知识分子的误写。2002年《新周刊》以“向知道分子致敬”专题将之发扬光大:他们无所不知,特别喜欢亲近传媒,到处发表高见,把自己的名声当做品牌经营,把知识当做资本投向市场,既向社会发挥他们的影响力,也从社会获得回报。资讯时代每天生产的信息量呈几何级数增长,知道分子为我们解读世界。知道分子喜欢网络,他们不甘寂寞,与媒体关系密切,做自己想秀的事,最大的特点是“到处开花”。 如今“知道”成为百度主打频道。其实“知道分子”是一款不错的电脑名称,只是尚无人抢注。
“十大”。从国外引入,非《新周刊》首创。一种日益泛滥的资讯盘点方式,但由于该法工具性强大,仍为《新周刊》等杂志选择性地使用。以百度为最:十大上升最快、十大关键字、十大风云人物、十大电视节目、十大电视剧、十大电影、十大MP3歌曲、十大网络游戏、十大男艺人、十大女艺人、十大网络小说、十大网络红人、十大为什么……
“关键词”。状况同“十大”,略。后延伸为年度关键词。
“小事记”。一种资讯盘点方法,与大事记对应,旨在记录民间记忆,从小人物、小事件、小物件看大时代变迁。后被中国电信的“百事通”看中。
“语录”。原特指为伟人指示,被挪用于现代人的言论记录或摘录,通常以某人所说的句子和语言来表征其观点与主张。自《新周刊》开辟“语录版”及每年出版年度语录图书后,现在已成流行的资讯盘点方式。当然,该盘点方式外刊早有,只是称法不同而已。
“体验之都”。非首创,为向《体验经济》一书作者约瑟夫·派恩致敬,将它授予我国云南省。后被昆明市政府纳入其发展计划之中,为转变旅游业发展方式明确提出:实施“二次创业”,重建“体验之都”,以解决“作为一个优秀旅游城市人气渐弱”的困境。围绕“居住在昆明、休闲在昆明、养生在昆明、体验在昆明”这个主题,推动昆明旅游产业从单一的观光型向观光、休闲、度假、康体、会展、商务复合型转变……
“成功学”。非首创,只是拿来当批判的靶子。《中国青年报》直接应用为“一不小心就喝下‘成功学’这碗毒药”:成功学泛滥于职场和网络,上进人群迷失在多种提升课程和短期培训班里,成功学大师满天飞,成功学培训蔚为大观形成产业。当全民成功变成狂热风潮,成功上升为人人趋之若鹜的主流价值观,成功学就是一粒毒药,而信奉成功学的人就沦为牺牲品。
“新锐”(cutting-edge)。楼适夷之新锐为:“未来的中国,将是新锐青年的中国,不是昏庸老朽的中国,将是勤劳大众的中国,不是剥削阶级的中国,将是中华民族自主的中国,不是帝国主义奴役的中国。”《新周刊》将之复活并将之立为杂志的追求。后延伸出年度新锐榜,成为每年最有价值事物和人物的盘点盛会。新锐力量被认为是中国的刀锋。然而,在消费主义盛行的今天,中国还需要刀锋吗?寻找刀锋成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及调查”。
广州本田某款汽车被冠以“新锐,创领中国”的广告语。“新锐”是最宽泛也是最被滥用的《新周刊》词汇,从足球队“新晋的新锐队员”之说,到国家发改委评选的所谓“新锐企业”,假如楼适夷天上有知,一定摇头不已。
本人曾在自己专栏的开栏语中称:这是个概念贫乏的年代,这是个概念泛滥的年代;概念成为经典之时,即是其被滥用之日。概念并不骗人,骗人的是利用概念的人。这也算是对当下情况的某种写照吧。
结 语
传媒的概念创意往往是经过了归纳-演绎-再归纳几次往复,而最终解决问题,要靠集中注意力的系统性思维与发散性“灵光一闪”的创造性思维相结合来完成。从这种意义上说,传媒人兼具趋势家和诗人两种身份。
麦克卢汉曾有言:“语言不仅是经验的储存器,而且是经验的转换器。它把一种编码转换成另一种编码。在这个意义上,语言是一种隐喻。实际上,语言是全人类集体经验的储存系统……你每一次回放一点语言的时候,都要释放一整套古老感知和记忆的载荷。”那么,谁又能否认关键词和流行语本身就是一部现代史呢?也是为未来研究者保存的一块块文化切片。
其实,概念也好,关键词也好,流行语也好,均为传媒的阳谋。传媒靠词语操纵大众注意力,传媒靠词语给人群贴上标签,传媒靠词语给事件一个个“说法”。传媒词语这样说来,有其“反动”的一面,法国作家马拉梅称,“界定就是屠杀,暗示就是创造。”有人又道,得道者沉默不语,蛊惑者喋喋不休。为了将传媒游戏继续玩下去,传媒还将不断创造、更新、推助新词、新说法。就是因为这不只是传媒的需要、商家的需要,也同样是受众的需要。
(作者为《新周刊》总主笔)
来源: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