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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在一起的散装子弹

2016-01-13 15:25:11

来源:青年记者2016年1月上   作者:徐迅雷

摘要:——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阅读札记

  凡是过去,皆为序章;序章已在,开启未来。2015年10月8日,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以“口述实录”的新闻兼文学的模式,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殊荣。她把沧海装进杯子,她把历史收进一页;她记录过去,她开启未来。

  

  阿列克谢耶维奇1948年生于乌克兰,毕业于明斯克大学新闻学系,她做记者属于科班出身。在她4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先后出版了《我是女兵,也是女人》(1983年)、《我还是想你,妈妈》(1985年)、《锌皮娃娃兵》(1989年)、《被死亡诱惑的人们》(1993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1997年)、《二手时代》(2013年)等作品,并创作了21部纪录片脚本和3部戏剧。她以独特的风格,通过这些作品,记录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等人类历史上重大的事件。她的作品在全球被翻译成35种语言,曾多次获奖,包括瑞典笔会奖(1996年)、德国莱比锡图书奖(1998年)、法国“世界见证人”奖(1999年)、美国国家书评人奖(2005年)、德国书业和平奖(2013年)等。在2013年,她就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并入围最终决选名单,2015年终于获奖,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都说记者的崇高理想是“写着写着变成了作家”,而阿列克谢耶维奇则顺利地登上了这个理想之巅。此前,有一批陆续有过记者经历的作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超过了迄今获奖者总数112名的十分之一,比如:

  1938年的得奖者、美国作家赛珍珠,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抗战期间曾做过编辑记者,主要任务是向美国民众宣介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作为政治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重要领导人的丘吉尔,在1953年得了文学奖而不是和平奖,这多少让一些正宗作家感到意外,其实丘吉尔的历史传记写得挺好跟早年做过记者不无关系;1954年的得主海明威,公众最熟悉他的记者和作家双重身份,他还获得过普利策新闻奖;1957年得主加缪,曾多次在报社工作,不过主要是做编辑;1962年得主斯坦贝克,曾担任过《纽约时报》等报纸的记者,他的小说《愤怒的葡萄》首先获得的是普利策文学奖;1965年得主肖洛霍夫,在卫国战争期间担任过《真理报》的军事记者;1982年得主马尔克斯,则有长时间的记者生涯,写报道只有现实没有魔幻;2010年得主是来自秘鲁的作家略萨,职业跨度从记者到总统候选人……当然,还有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国作家莫言,从部队转业后,成了《检察日报》的记者,做了10年媒体人。

  看来,当记者还是大有前途的。不过,有过记者经历的这些作家,大多以纯文学作品而得奖;而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位女记者的“口述实录”,是真正的纪实文学,没有任何虚构的地方。恰恰是最真实、最真切的实录,具备了最动人、最惊人的能量。正如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所说的:“她的复调式书写,是对我们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

  

  “复调式书写”是对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作手法的极为准确的评价。对这种适用于采访纪实的结构方式,我称为“扇形结构”,像一把折扇打开,ABCDE……各部分之间的关系是均衡并立的。“复调”本身是一种音乐形态,由两段以上同时进行、相关而又有区别的声部组成;这些声部各自独立,而又和谐地统一为一个整体,彼此形成和声关系,协调地流动;对位法是主要创作技法,以此造就前呼后应、此起彼伏的效果。与复调音乐相对应的是主调音乐,那是一条主旋律加和声衬托而成。“复调式书写”,像一颗颗珍珠由一条彩线有机地串在一起,展开所构成的多声部音乐;而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复调写作,是无数颗散装的子弹,被她编在了一起,形成了她独特的子弹带,用她最厉害的轻机枪密集发射出去,产生了惊人的效果。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每一颗子弹”,就是每一个亲历者的讲述。作为记者的耐心细致,在阿列克谢耶维奇身上得以充分体现,我愿意用一串的“成百上千”来形容:成百上千个采访对象的讲述,成百上千遍倾听,成百上千回记录,成百上千盘录音带,成百上千份资料,成百上千次书写,成百上千种磨砺……这真是记者的身份和特质帮到了她。复调式写作,前提是复调式采访。我无法想象,一个安于书斋写作的象牙塔里的纯文学作家,会这样几年、几十年如一日地进行实地采访,会这样执着地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普通人,沉静耐心地听他们倾诉,把他们的情愫融为自己的情愫,把他们的情怀化为自己的情怀,把他们的苦难铸入自己的苦难……

  早年间,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做了几年记者后,出版了第一本作品集《那时我正要离开村庄》。这是她的处女作,她并不满意,“太记者”的文本,似乎不是她喜欢的,她在内心深处也期待着“写着写着由记者变成作家”。她努力摆脱记者的写作烙印,尝试各种体裁,却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记录方式,最后她选择回到原点:原原本本、老老实实地把小人物讲述的细节、情节、故事如实记录下来、梳理出来。采访是记者的,写作是作家的——这是最完美的结合。

  列夫·托尔斯泰曾说:“跟踪生活本身远远比对它进行臆造更加有趣。”口述实录的纪实文学、报告文学,在阿列克谢耶维奇这里,变成了“档案文学”、“文献文学”。她的作品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普通人的小视角构成历史性的大视角。她的叙事风格极简,是片段性的写作。她不进行宏大叙事,她不去采写战争或事故中的英雄,而是面对一个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微小的个人的命运史。”她的作品中,没有中心人物。她的“子弹带”中,每一颗子弹都是小的,平等的,里头没有突然出现一颗榴弹炮,有了反而派不上用场。当然,你也可以分类看,有的是轻机枪的子弹,有的是重机枪的子弹,有的属于高射机枪的子弹。但不论如何,都是小的子弹,小人物的子弹。小人物的子弹集聚在一起,其实很厉害,犹如无数水滴构成滔滔洪流,犹如无数雪花造就滚滚雪崩。

  

  战争,孩子,女人,人性……在残酷背景下,女人和孩子的视角,柔弱而深刻,最能让人们的心弦颤动。“中国还没有一部二战作品写得像阿列克谢耶维奇一样公允和深刻。”《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一书的中文翻译者、凤凰卫视资讯台执行总编辑吕宁思这样说。读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定要先读《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和《我还是想你,妈妈》这两个中译本。女人和女兵,是二维视角;孩子、母亲,也是二维视角——前者集于一身,后者集于一家,人性情感氤氲而来,感动感慨挥之不去。

  参加“二战”的苏联女兵,15至30岁,超过100万名。她们中有医生、护士,还有工兵、伞兵、坦克兵、狙击手、重机枪手等。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里的黎明不仅仅是静悄悄。战争中的苏联女子和男人一样,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爬冰卧雪,有时还要背负比自己重一倍的伤员……1989年初冬,阿列克谢耶维奇曾随苏联作家代表团访问中国。她“衣着朴实,发型简单,面颊略带忧思,讲话谦虚、稳重,没有华丽的辞藻”;为了写作战争中的女性,她说她用4年的时间,跑了两百多个城镇与农村,采访了数百名参加过卫国战争的妇女,笔录了与她们的谈话。就这样,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战争文学领域开发了“深深的岩层”。

  写战争,更是写人。那是战争中的人,女人。“再长长吧,姑娘……你们还嫩呢。”“电话听筒可射不出子弹……”“小姐们!你们知道吗?工兵排长平均只能活两个月……”《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写到的工兵扫雷排女排长阿波琳娜的故事,给我极深刻的印象。当女兵们吵着嚷着要去工兵扫雷排时,上级就会拿“工兵排长平均只能活两个月”来吓唬她们;但也有“据理力争”而争赢的,阿波琳娜就这样当上了排长:

  上级把我带到我要掌管的工兵排,下令道:全排集合!但是全排士兵都不站起来。有人躺着,有人坐着,有人在抽烟,还有人在打哈欠伸懒腰,浑身骨骼咯咯作响。他们都假装没注意到我的存在。这帮久经沙场的男侦察兵,居然要服从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指挥,他们感到很丢人。我当然明白他们的心思,只好就地下令说:“解散!”

  然而,正是女孩子特有的直觉与细心,在工兵侦查地雷的过程中发挥了特殊作用,这恰恰是一些男兵所做不到的。“那时候,每迈出一步都可能踩雷,多得不得了。有一次我们走进一座房屋,有人一眼就看到一双长筒靴立在衣柜旁边。他已经伸出手要去拿了,我大叫一声:不要去碰!然后走过去查看,果然那双靴子是连着地雷的。什么东西里都有可能安置炸弹,有的是椅子,有的是抽屉柜,有的是梳妆台,还有布娃娃和吊灯……”还有一次阿波琳娜受邀去吃饭,烧肉和烤土豆的香味在房间里飘着呢,军官们有说有笑,“我正要回答他们的笑话,却立即注意到在烤炉左侧的底部有一个小孔。我仔细地朝里面看去,只见有一根细细的导线通向烤炉里。我急忙转身对坐在屋里的人说:房子里有雷,请马上离开房间!军官们顿时安静下来,却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我又大声说了一遍:马上清空房间!随后我带领工兵开始工作。先卸下烤炉门,再用剪刀剪断导线……”就在那烤炉内,与导线连在一起的,竟然是20公斤的炸药!

  一次次,死亡是那么近。“我说得最多的就是死亡,是关于她们与死亡的关系,死是常常伴随她们左右的。如同对生活一样,她们对死亡也是如此亲近,而且十分熟悉。”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一直想弄明白,在这无休无止地体验死亡的常态中,怎么才能安然无恙?日复一日地观察,孜孜不倦地思索,情不自禁地尝试……我有时在采访后回到家,内心有一种想法挥之不去:痛就是一种孤独,像聋子一般地与世隔绝。有时我又感觉到,痛苦是一种特殊的知识类别,是人生中无法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和保存的东西……”

  卫国战争是伟大的,而战争是残酷的。整个卫国战争期间,除了妇女,还有数百万苏联儿童死亡。《我还是想你,妈妈》一书是“儿童回忆录”,准确地说是“回忆儿童录”。书中每个标题,都是一句讲述者的原话。这些讲述者,在卫国战争期间全都是孩子,他们是最不幸的战争见证者。轰炸,饥饿,离别,死亡……孩子们眼中的战争有不一样的面孔。比如,书中记录了当年12岁、如今也是记者的尤什克维奇的回忆:

  许多飞机飞临到城市上空……它们遮蔽了整个天空,遮住了太阳。简直恐怖极了!!它们投掷下炸弹……传来连续不断的爆炸声、碎裂声。自己的恐惧感,快速爬遍了全身,爬遍了所有话语,爬遍了所有念头。我们从家里冲出来,在街道上乱跑……有人说:应该往墓地跑,因为他们不会轰炸坟场。为什么还要再轰炸死人呢?在我们地区有一个面积很大的犹太人墓地,长满了古老的大树。于是,所有人都奔向了那里,在那儿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搂抱着石头,隐藏在石板后面。在墓地我和妈妈一直坐到了深夜。周围没有一个人说出“战争”这个词……

  不管在什么地方,战争的本质都一样:残忍,丑恶,摧残人性。“子弹射进人体时,你可以听得见,如同轻轻的击水声。这声音你忘不掉,也不会和任何别的声音混淆。”苏联入侵阿富汗,那些二十来岁的娃娃兵,战死了,被装到锌皮棺材里,运回家乡。《锌皮娃娃兵》一书,记录了阿富汗战争中苏联军官、士兵、护士、妻子、情人、父母、孩子的血泪记忆,写出了不同阶层官兵的心态,写出了战时苏联部队的内幕,写出了他们在阿富汗令人发指的行径。锌皮棺材包得住尸骨,但包不住谎言。阿列克谢耶维奇说,这本书的研究对象是“感情的历程,而不是战争本身的历程”。而人类最本源的情感,正是反对战争的。读阿列克谢耶维奇不遮掩、不伪饰的作品,人类更应该像她那样立场坚定:反对杀人,反对战争!反对战争,就是为了和平,为了现在与未来的和平!

  在人类和平时期的灾难史中,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大爆炸,是一场空前的核灾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写的就是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这更是“一本痛苦的书,一本真相的书”。阿列克谢耶维奇用3年时间,采访了这场灾难中的幸存者。“每个人不同的声音里,透出来的是愤怒、恐惧、坚忍、勇气、同情和爱。”序篇就非常震撼人心:

  一位名叫瓦西里的消防员,首批进入灾难事故现场,受到重辐射;结婚不久、已怀孕的妻子历尽艰辛,找到在莫斯科的辐射医院,以“行贿”为通行证得以进入,编造谎言骗过放射科主任,终于得见在这里住院的深爱的丈夫。“我想和他独处,哪怕只有一分钟。其他人察觉出来了,于是陆续找借口离开。我拥抱、亲吻他,但是他移开。”她陪伴他。但是,无情的辐射很快让他的灼伤的伤口处溃烂,身体变色,“每一天都判若两人”;扶一下丈夫,他的皮肤都会黏在她手上;抬起他的胳膊,感觉骨头是晃来晃去的……死亡很快到来,最后,把什么东西都放进那锌皮棺材……

  作为记者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倾听历史的苦难的声音。强烈的历史关怀背后,是强烈的现实关怀。太多的人性细节,让人落泪无语。然而,残酷的大背景,残酷的小故事,恰是某些人物所不喜欢的。他们同样把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看成一串串“子弹”。于是,她出版书籍就变得非常艰难。在当年,审查和删节就成了“必须”的。好在今天已经可以一睹全貌,中译本的《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一书,特别收录了作者的创作笔记,其中有被审查部门删除的内容摘录,也有与审查官对话的片断。比如这样的内容被删了——

  那天,我正好值夜班,到重伤员病房去查房。有个上尉躺在那儿……医生们在我上班前就预告说,他将在当天晚上死去。但他却熬到了早晨……我上前问他:“怎么样?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真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他突然笑了——痛苦不堪的脸上,竟然现出了灿烂的笑容:“解开你的内衣,给我看看你的胸脯吧……我好久没有见到老婆了……”我当时可吓坏了,我连初吻都还没有过呢。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转身就跑了出去。但一小时后,我又回来了。

  他最后死去时,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类似的故事,在今天于我们已不是新闻。可是,对于当时的出版审查官而言,这是惊世骇俗到受不了的“坏事”。

  (作者为杭州日报首席评论员、浙江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客座教授、浙江省杂文学会副会长)

来源:青年记者2016年1月上

编辑:qnj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