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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媒介》中 Narcissus与Nemesis的翻译问题探讨

2024-01-09 10:22:51

来源:青年记者2023年10月下   作者:孙玮晟

摘要:  摘 要: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的第四篇与第七篇标题中的那喀索斯(Narcissus)与涅墨西斯(Nemesis)作为西方文化中重要的意象,其本身

  摘  要: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的第四篇与第七篇标题中的那喀索斯(Narcissus)与涅墨西斯(Nemesis)作为西方文化中重要的意象,其本身是由喻底所联接的喻体及本体之隐喻整体。当前的简中译本对两节标题的译法选择将本体意译为喻体,从而忽略了本体间的微妙关联。对此,本文提议在翻译中将喻体还原为本体,将两篇分别译为“小玩意爱好者:那喀索斯即麻木”和“挑战与崩溃:创造力即涅墨西斯”,从而帮助读者深化对于麦克卢汉的技术观与文明观的理解。

  关键词:麦克卢汉;《理解媒介》;那喀索斯;涅墨西斯

  《理解媒介》作为加拿大媒介理论家麦克卢汉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分为上下两部分。第一部分介绍原理,亦即作为“环境”的媒介;第二部分则详述作为“物种”的具体媒介[1][2]。由于第一部分更能从根本上体现出麦氏对于媒介与文明的核心看法,对其中关键概念的把握对于理解本书显得尤为重要。目前,中国大陆发行的一切版本《理解媒介》悉为何道宽教授所译,这使得译文的术语体系和文句风格具有稳定性,不同版本间译文的差异并不大。本文研究取用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的《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这一译版是国内读者最容易接触到的版本。作为最早也是最多接触并将麦克卢汉引入中国大陆的学者之一,译者何道宽对麦氏的理解固然有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正是由于大陆的麦克卢汉著作几乎全部由何道宽教授所译,译者本人对于麦克卢汉的理解同样成为了值得研究的问题,这在相当大程度上体现于他对具体翻译方式的选择上,而这种选择又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后进学者对原始文本的理解进路。《理解媒介》第一部中第四篇与第七篇标题中Narcissus与Nemesis的翻译选择便是一例。在国内的新闻传播学界,对这两个概念的讨论常游离于主流以外。如若能以一种新的翻译进路揭示此二节标题间被遮蔽的关联,则能为麦克卢汉关于技术和文明的观点提供一种新的理解方式。

  Narcissus:自恋/不自恋

  英文原版Understanding Media第四篇题为“The Gadget Lover: Narcissus as Narcosis”,何道宽教授将其意译为“小玩意爱好者:麻木性自恋”。那喀索斯(Narcissus)自其生时,其父母遵神示不使他看见自己的样貌,待他顷刻爱上自己在水中的镜像后,便因麻木遂殒厥身。将那喀索斯憔悴致死的原因归结为他的自恋是主流的理解方式,而译者对这一意象翻译的选择基本贴合了这样的传统。然而,仅就此便将本篇题目中的Narcissus意象解释为“自恋”是否合适有待考究。麦克卢汉将这一过程解释为:“Be that as it may, the wisdom of the Narcissus myth does not convey any idea that Narcissus fell in love with anything he regarded as himself. Obviously he would have had very different feelings about the image had he known it was an extension or repetition of himself.”[3]也就是说,那喀索斯虽爱上了自己的倒影,但对倒影本体的解释却不一定指向他的“自恋”。相反,麦氏恰恰释其义为“不自恋”。何道宽教授对本句的翻译与原始文本基本并无背离[4],而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将那喀索斯的意象解读为“自恋”则明显是矛盾的。

  关于麦克卢汉对于那喀索斯意象的使用,国内新闻传播学界对此鲜有深入探讨。有学者曾撰文详述那喀索斯、水面、倒影和爱的内涵及其关系[5],其文虽能为读者带来一定灵感和启发,但实质上已经脱离了作者使用这一意象的原本目的,“它与麦克卢汉的研究者的兴趣有关,而不一定与麦克卢汉的学术兴趣有关”[6]。事实上,并非没有人对这一关于“自恋”的问题提出过疑问。例如,有学者提出:“直接解读为自恋是有问题的。纳尔科索斯并非一开始就爱上了自以为是自我的东西,他以为爱上的是另一个人。”[7]虽则斯文已对那喀索斯神话的惯常解读提出了质疑,但关于他是否陷入“自恋”这一问题的态度依旧处于摇摆状态。作者后来甚至提到了麦克卢汉与弗洛伊德关于“自恋”的言说以及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的相关性[8],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对“恋”作为“封闭系统”这个结构中的核心要件会发挥何种功能的讨论上,进而忽视了对这个“恋”的关键性质——究竟是“自恋”还是“他恋”的关注。

  关乎那喀索斯是“自恋”抑或是“不自恋”的问题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讨论呢?“It is, perhaps, indicative of the bias of our intensely technological and, therefore, narcotic culture that we have long interpreted the Narcissus story to mean that he fell in love with himself, that he imagined the reflection to be Narcissus!”[9]也就是说,麦克卢汉认为将那喀索斯的爱视作“自恋”者本身就是被技术麻木了自己感知的人,这个故事在上述解释下难以讲通。顺着那喀索斯的故事:麻木的下一步就是憔悴折损,再下一步就是死亡——麦克卢汉实际上是在讽刺视那喀索斯之爱为“自恋”者必然走向毁灭。在下这一结论之前,我们应当回到麦克卢汉提出这一警语的历史语境下——他所指的“人”实际上是初入电力时代的西方文明的化身,而“死亡”则指示西方文明如古希腊悲剧般难以逃脱的命运,要打破这一宿命的怪圈,西方必须走出这一封闭系统(closed system)。

  “自恋”和“不自恋”的分歧在于人以何种眼光来看待技术。如果神示准许他认识自己的美貌,那么那喀索斯本是有机会意识到水中倒影只不过是自己的复写从而保住自己一命的。当那喀索斯“自恋”时,他懂得“媒介是人的延伸”的道理,从而取消了人与技术的二元对立;当他“不自恋”时,他就陷入西方传统的将技术与文化视为敌对双方的二分法中了。这种二分法在麦克卢汉的理论体系下正是讲求分割化的理性主义带来的后果,而(对于他来说)理性本身不正是拼音字母和印刷术带来的后果?线性的理性主义同时又是专业化的且均质化的,这恰恰是他所讲的“封闭系统”的含义之所在。由是观之,麦克卢汉对“不自恋”的那喀索斯这一意象的使用实际上折射出他对于西方文明理性偏向的莫大焦虑,如译为“麻木性自恋”可能折损了其思想的锋芒。

  综上,笔者认为“Narcissus as Narcosis”不宜意译为“麻木性自恋”。有学者建议译作“作为麻木的自恋者”[10],这实际上是取两词之喻体;但在英文语境下,麦克卢汉显然取用的是两个单词的本体(考其词源,那喀索斯与“麻木”同出一源[11]),二者仅在词汇上有并置关系。为不以词害意,“Narcissus as Narcosis”译作“那喀索斯即麻木”为宜。

  Nemesis:报应/报复

  英文原版Understanding Media第七篇题为“Challenge and Collapse: the Nemesis of Creativity”,在2019年版《理解媒介》中何道宽教授将其意译为“挑战与崩溃:创造力的报应”。读者初读此题时可能会产生疑惑:如果说“报应”就是“挑战与崩溃”,那么“创造力”何以要遭报应呢?其实,在更早的版本中,本篇的标题均被译为“挑战与崩溃:创造力的报复”。虽一字之差,表达的效果却有巨大差别。《现代汉语词典》释“报应”为“佛教用语,原指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后来多指种恶因得恶果”;释“报复”为“打击批评自己或损害自己利益的人”。从充当成分上看,“报应”常作名词,而“报复”既可以是动词也可以是名词;从使用习惯上看,在一般的主谓宾结构中,“报应”常常针对主语,而“报复”则针对宾语。当译为“创造力的报应”时,“创造力”易于被视作“报应”的接受者,在情感上成了受害者;而当译为“创造力的报复”时,“创造力”则又成了主动的加害者。

  在辨清Nemesis究竟是“报应”还是“报复”之前,首先需明确“创造力”指代什么。综合全篇,麦克卢汉想表达的大意是人会被特化的技术整合进特化的感知比率中,而一种既定的感知比率只能适应某种特化的环境,因而当新的技术(新的环境及感知比率的新要求)登场时,已然“麻木”的人就要付出代价。为此可先分析麦克卢汉提出的关于免疫的隐喻:“To have a disease without its symptoms is to be immune. No society has ever known enough about its actions to have developed immunity to its new extensions or technologies.”[12]新媒介或新技术是文明无法逃避的病原体,重要的是如何免疫之。麦克卢汉所希冀的是确保一种文明在新技术进入旧感知比率的力场时能够平安无事。为了应付新技术带来的挑战,人们必须提前做出反应,否则就面临崩溃的危险。在这一过程中,人被动迎战,技术处在主动的位置上(全篇也未就人的自为性活动作展开过多论述)。可以断定,“创造力”所指的首先并非人的主观能动性,而是更偏向于人的外化。在本篇中,这种外化特指特化的、专门性的技术。特化的技术使人陷入既定环境对于感官比率的“垄断”之中,从而造成严重的后果。“Perfect adaption to any environment is achieved by a total channeling of energies and vital force that amounts to a kind of static terminus for a creature. Even slight changes in the environment of the very adjusted find them without any resource to meet new challenge.”[13]这便是“创造力”的所作所为:人因深陷旧有的感知比率而无法及时适应新的环境,创伤与麻木遂接踵而至。由是可见,“创造力”作为特化的技术于人而言是加害者,因而将Nemesis译为“报复”更能体现出技术的主动作为与人的被动处境。尽管如此,“报应”一词却更能体现出人与技术互动时的因果照应。这大概就是何道宽教授在2019年版译本中将“报复”改为“报应”的用意所在。

  需要注意的是,本土的与舶来的话语未必总是能找到适合的接入点。正如Nemesis之于“报应”或“报复”而言,不管选择两者中的哪个实际上都有一定道理,但均需在语义上作出一定牺牲。因此,无论是把Nemesis翻译成其中哪个都不会是令人满意的处理方法。

  Narcissus和Nemesis的互文关系

  至此,本文已对第四篇的题目给出了新的译法,但对于第七篇题目的译法还未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答,其原因是意译时不得不在中文语境下对“报应”和“报复”的语义进行取舍。如果Narcissus可以被直译为“那喀索斯”,那么不妨也将Nemesis直译为“涅墨西斯”,即古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现存的关于那喀索斯的神话有诸多版本,其区别主要在于是何人对他下了诅咒等。然而无论施咒者为孰,最终推动这一报复计划执行的直接动因都是涅墨西斯:“他这样无情地拒却了她,同样地拒却了一切山中水中的仙女,以及一切美貌的少年。有几个被他拒却的人便举手向天,怨苦地诅咒道:‘但愿他坠入恋爱,却永得不到恋爱的对象。’女神娜美西斯(Nemesis)听见了这个祷告,便允许了他们。”[14]那氏遂乃过一清泉,于是迷恋而顑颔。而将他勾引到这清泉边的,正是涅墨西斯。如以一种简化的视角看待,则完全可以认为如果没有涅墨西斯作祟,那喀索斯是不会陷入麻木状态的。涅墨西斯在这里扮演了使那喀索斯麻木的动力因。然而,在麦克卢汉的写作中,刻菲索斯和利里俄珀于那氏生时之遵神示以不使厥子知其美貌这一根本原因是隐而不彰的,故涅墨西斯对于诅咒的执行实质上成为了致使那喀索斯进入麻木状态的形式因。换句话说,在麦克卢汉的视域内,涅墨西斯可谓是陷害那喀索斯的唯一凶手。涅墨西斯象征“创造力”,也就是特化的技术带来的“挑战与崩溃”,而那喀索斯则代表了“麻木”。在《理解媒介》的语境下,正是专门化与特化的技术(尤其暗指拼音文字及印刷术等线性、理性的技术形式)使得人无法正确认识自己与其延伸间的关系,进而陷入麻木状态。以类比关系视之是相宜的:

  “涅墨西斯:创造力(特化技术)=那喀索斯:麻木”

  如此,《理解媒介》的第四篇与第七篇亦形成了倒叙式的互文关系:Nemesis是导向Narcissus的因,Narcissus是Nemesis造成的结果,两个意象组成一个完整的隐喻,共同对高度技术偏向的文明敲响警钟。由是观之,岂止第四篇堪称全书危机感“最浓缩、最突出的地方”[15],第七篇亦如是。另外,复仇女神涅墨西斯身上兼有表示因果与命运的“报应”意味和表示暴力与主动性的“报复”意味,故放弃意译而直接将Nemesis直译作“涅墨西斯”便全然可免除在“报应”与“报复”间进行意义取舍的麻烦。

  由于两词自身的双关性,这样的联动关系在英文语境下并不难发现。但当翻译到中文时,这种互文性之能否得以保存就成了棘手的问题。何道宽教授在翻译此二篇之题目时,应是为求表达之简明。但真正符合麦克卢汉原意的翻译方法恐怕分别为“那喀索斯即麻木”和“创造力即涅墨西斯”,虽则这样的译法在一定程度上折损了表达的美感。

  结  语

  作为《理解媒介》中两个重要的意象,Narcissus与Nemesis被麦克卢汉置于该书第一部分里第四篇与第七篇的标题中。在古希腊神话中,是涅墨西斯吸引那喀索斯走向水边致使其迷恋上自己的倒影,最终枯槁而死。这一隐喻被麦克卢汉解读为:特化的技术形式使人适应特定的感知比率,从而对其生存环境产生麻木。对于文明而言,这种麻木是有害的。由于隐喻兼具本体与喻体的双重性,在英文语境中,两词间的关系显而易见。但在翻译成中文的过程中,何道宽教授提炼了这两个隐喻的喻体内涵,分别作了“麻木性自恋”与“创造力的报应(复)”之解读,导致本体间的微妙关系受到遮蔽。本文提出的建议是从本体出发,将两篇的题目分别译为“小玩意爱好者:那喀索斯即麻木”和“挑战与崩溃:创造力即涅墨西斯”,但这种译法在相当大程度上丧失了文字的美感。

  一种折中的解决方案是:在既成译法的基础上,于两篇题目之注记处点出另一种翻译进路的存在,从而将两个隐喻合而为一,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另一种更为贴切的处理方法是,将第四篇改译为“小玩意爱好者:那喀索斯的麻木”,仅第七篇采用与上述相同的处理方式。

  总的来说,麦克卢汉行文汪洋恣肆、不拘一格,他善用长句难句,文思富于跳跃性。在20世纪80年代与90年代的西方学术专著译介初期,将这样一部“天书”引进中国大陆的难度自然可想而知。尽管困难如斯,何老依旧对麦克卢汉的引进工作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目前,他所翻译的《理解媒介》依旧是麦克卢汉研究入门者的第一材料。不过,今日学者在审视这样一部经典时,对译者话语的识别显得更为重要。为此,参考英文原本(以及我国台湾地区的译本)或许就成为未来研究麦克卢汉的学者必不可少的工作。

  参考文献:

  [1]胡翼青.智媒时代我们如何理解媒介——与麦克卢汉的断片式对话[J].新闻界,2019(09):11-16.

  [2]胡翼青,李璟.媒介生态学的进路:概念辨析、价值重估与范式重构[J].新闻大学,2022(09):1-13+117.

  [3][9][12][13]McLuhan M. 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s of man[M].Routledge,2002:45-46,46,71,76.

  [4][11]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55周年增订本)[M].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61,60.

  [5]黎聪.媒介层研究:以那喀索斯和麦克卢汉为例[J].新闻爱好者,2020(03):70-74.

  [6]吴畅畅.“人人都是一台精神机器”:麦克卢汉媒介观隐藏的线索[J].新闻与传播研究,2022(05):5-23+126.

  [7][8][10][15]周诗岩.重读《理解媒介》:麦克卢汉的延伸[J].新美术,2013(02):83-95.

  [14]郑振铎,编.爱神的爱:译希腊罗马神话[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122-123.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

来源:青年记者2023年10月下

编辑:范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