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宪阁

　　1940年6月，当时欧洲头号陆军强国法国不到六个星期败于德国之手，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随后的投降，更令一些中国人惊愕不已。但也有些人被希特勒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更有人借此在报端极力宣扬民主失败、独裁胜利。法国战败投降是因为民主？这种论调引起了一些进步人士的忧虑和警惕。邹韬奋乃请人为他主持的《全民抗战》写了篇《论法国战败速降变更国体》，以示反驳。

　　但文章送审时被重庆的审查官毫无理由地删去了最精彩的部分。比如：“法国投降是为了法国资产阶级的自救，也正是一国资产阶级在处境困难时必然达到的逻辑。法国既在战场上决定了国家的命运了，但资产者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保护自己的财产和自己在国内的统治，如果能够保住这些，那比起空洞的国家的光荣，那是更有利的。何况法国人民已放出革命的信号了，首先结束对外战争，是比什么都重要。”又如引证上海《密勒氏评论报》的一段报道：“法国在投降前几星期，是在极端危机中，法国已进入革命的边缘。那些日子中，有大批人民及所谓左翼分子，并包括国会议员的被捕，就反映了时局的严重。同时法国统治者已和希特勒取得谅解，希氏已允诺法国资产者保有重工业，并包括军火托辣斯。我们同时也还听到，希特勒已允不占领里昂等几个重工业城市。这是现实利益呀!为了镇压国内革命，为了保有自己的财产，这些法国资产者便采取了速降政策。”

　　邹乃找上门去，向审查官讨说法。他首先要求说明被删理由。出面接待的秘书指出内有“阶级”字样，很不妥当。邹说，法国是资本主义国家，其国内有资产阶级也有无产阶级，是全世界公认的事实，何况这篇是研究法国的，为什么不可以用“阶级”？秘书仍嘀咕说，最好不用！邹乃续说：就是国父中山先生在“三民主义”中也不讳言外国有资本家，而资本家不就是资产阶级中人么？另外，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中也明白说到：“近世各国所谓国权制度，往往为资产阶级所专有。”为什么三民主义的中国发展到今天，研究法国的问题、提到法国的资产阶级都有人发抖，这是什么道理？

　　秘书招架不住，一溜烟地跑进去和审查官商量一番，再跑出来。说那篇文章指出法国的迅速投降是由于资产者要镇压国内革命、保全自己的财产，很不妥当。邹韬奋说这是法国的事实，有什么不妥？进而指出，文章引证的上海英文《密勒氏评论报》是美国人办的，美国是众所周知的资本主义国家，该报编者至多是自由主义者，他们都不怕据实指出这些作为研究法国迅速投降的根据，为什么三民主义的中国一定要替法国的资产阶级做保镖？为什么三民主义中国的作家一定要对于国际上这类铁的事实闭着眼睛说假话，让那些人硬说法国的投降是由于民主的失败，以打击民主政治在中国的发展？

　　秘书又一溜烟地跑进去和审查官再商量一番，再跑出来。这次说那篇文章指出法国资产者为了保存自己财产、镇压国内革命而采取速降的政策，这是有意影射中国，很不妥当！邹闻此不免火往上蹿，乃疾言厉色，严正抗议：“法国投降是事实，但是中国政府和领袖是在领导全国坚持抗战，为什么我们分析法国的投降就是暗射中国情形，你的话实在是侮辱政府、侮辱领袖、侮辱整个中国的人民！”

　　秘书的脸都绿了，手也在抖。邹乃稍缓和，说没别的目的，只是要救救那篇重要的好文章。秘书沉默了会儿，又一溜烟跑进去和审查官商量一番，再跑出来。他嗫嚅着说：我们对于法国的失败，实在是应该同情的。邹乃答曰：即令我们对于法国的失败应该同情，对于法国的投降却绝对不应该同情，只有中国的汉奸对于法国的投降才表示同情！秘书听了只是沉默。邹继而声明：既然删除“理由”不能成立，那篇文章非全部恢复原状不可。秘书沉默了会儿，悻悻然地说：你要登就登罢。

　　邹韬奋后来说，还是要感谢那位秘书先生，至少还让讲理，最后还因为理屈而肯把稿子掷还。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和自己“讲理”，此后就换了一个完全蛮不讲理的所谓总干事。

　　（作者为沈阳大学文化传媒学院教授）

　　来源：青年记者2015年4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