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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母缩写词与青年文化

2023-07-17 08:54:11

来源:《青年记者》公众号   作者:李玮 蒋科

摘要:字母缩写词既可能成为青年群体逆向追认其共同身份的标志,也可能成为网络暴力与极化行为的暗号。

  多数亚文化群体将他们自己的世界和他人的世界在语言方面的差异戏剧化——语言是所有一切中最富有表现力的媒介表达和对象化表达[1]。在传播学研究中,将语言作为一种非主流文化符号进行研究的并不少见。15世纪对于下层和边缘社会群体的研究中,有学者开始关注无赖、乞丐、诈骗者所使用的“黑话”或“切口”(cant),关于这方面的辞典在17世纪也相继问世[2]。比如,文化学者斯图亚特·霍尔总结嬉皮士语言的两个维度是强调连续的现在进行时态和偏爱介词。伯明翰学派作为亚文化研究的重要学派,认为风格是亚文化最具吸引力和可读性的特征,是亚文化的标志或符号。风格使文化变得“可见”,而根据加拿大学者布雷克的概括,亚文化的风格主要由三种元素构成:形象,品行,行话。行话就是一种特殊的词汇[3]。

  字母缩写词作为一种青年亚文化风格已经引起中国主流媒体的关注和讨论,字母缩写词作为一种非主流语言,正在进行强势发声。字母词为何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其出现不是偶然的,有其语言基础、文化积淀与社会土壤。本文以中国网络空间中出现的字母缩写词为研究对象,并以此为切入口,探索中国青年文化和其折射的社会现象。

  编码与解码

  编码与解码二词1949年出现于克劳德·香农的论文《传播的数学理论》中,施拉姆将其继承并发展了传播模型,斯图亚特·霍尔的著作《编码、解码》更是传播学的经典文献。亚文化风格是意识的编码化表达,分析的首要工作就是去解码。因此,解读风格,就对附加在风格构成元素及其相互关系之上的意义进行揭示这一点来说,可以被视为提供一种把青年的阶级意识描绘成一个综合的、有连贯背景的整体的方法[4]。

  本部分主要关注编码过程,主要从语言学的角度对字母缩写词的编码方式进行解构。研究发现,中国字母缩写词主要呈现出三个编码规则,根据字母缩写词不同的构词方法,分为以下三类。

  (一)汉语拼音缩略型:用汉语拼音的首字母进行编码

  这种编码风格在青少年圈子中很常见。比如“srds”是汉语“虽(sui)然(ran)但(dan)是(shi)”的拼音首字母。“nc”是汉语“脑(n)残(c)”的拼音首字母,“xswl”是“笑(x)死(s)我(w)了(l)”的拼音首字母,“kswl”是“磕(k)死(s)我(w)了(l)”的拼音首字母,等等。

  (二)英语拼写缩略型:以提取英文首字母或对某个单词进行简写

  英文简写比如“emo”是英文“情绪”一词emotional的前三个字母,“BGM”是从“背景乐”Background music中提取B、G、M三个字母的简写,“op”是Opening song“片头曲”的简写;首字母缩写词比如“he”是happy ending的首字母缩写,“be”是bad ending的首字母缩写。

  (三)多元语素合成型:亚文化风格中比较常见的拼贴风格

  用多种编码方式进行组合编码,比如中英混合“cpdd”也叫做“cp滴滴”,“cp”是英文单词“couple”的简写,意思是“一对”或代指情侣关系,而“dd”是中文词语“滴滴”的首字母缩写,在这里作为拟声词,可翻译为“打卡”“报到”,“cp滴滴”意思为“找组合,联系我”。

  其他编码规则包括了一些方言发音的缩写,还有日韩语缩写词。比如“ky”是日语“空気が読めない”(kuuki ga yomenai)的首字母缩写,意为读不懂空气,搞不清状况,也有抬杠的意思。又如“ygjg”是广东方言“有句讲句”,也就是有事说事的意思。

  字母缩写词产生的语言基础:模因

  1976年,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在《The Selfish Gene》一书中提出与生物界基因(gene)相对应的语言学领域基因:模因(meme)。模因论的提出基于达尔文的进化论,模因论被广泛用来研究解释人类语言文化进化的规律[5]。李宇明在模因论基础上提出了“词语模”概念,指出“词语模”由“模标”和“模槽”两部分构成,具有创造新词的功能。其中,“模槽”是词语模中的空位,“模标”是词语模中始终不变的词语[6]。字母缩写词就是一个天然的模槽,又是一个固定的模标,比如“YYDS”作为模标不变,作为模槽可以放入拼音首字母是y、y、d、s的所有汉语组合,比如可以是“永远的神”“永远单身”;由于中国汉语拼音与英文字母的相通性,字母词还可以同时兼容中英文缩写的功能。词语“ex”及表示“恶(e)心(x)”,也可以指代“前任”。“GN”既可以是“晚安”(good night),也可以指“姑(g)娘(n)”。模因带来的隐匿性使得字母缩写词千变万化,一词多义既具备强大的复制传播功能,又增加了圈外人破解编码的难度。

  字母缩写词是一个天然的模因,可以被无限次再创作,可以被不同圈层赋予不同的意义,在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圈层间流动。比如“LoL”在社交媒体平台中是英文Laugh out Loud的缩写,表示大笑,在游戏圈中则可以指代游戏英雄联盟(League of Legends)。类似表达还有很多,“op”可以是开场曲opening song的缩写,但如果在Lolita圈,“op”就是带袖子的小裙子的意思。模因赋予字母词强大的流动性,由于编码方式的兼容性,多通过提取首字母进行编码,通过不同的组合方式,从而实现不同文化在青年圈层之间的流动,在潜移默化中将不同的青年圈层联系在一起。语言的流行性和相通性成为青年人沟通的基础,成为青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字母缩写词的风格特征与青年生活方式

  通过对字母缩写词编码规则的溯源,发现它们大多来自主要的青少年亚文化群体,尤其集中在粉圈、游戏圈和动漫圈等不同的青年圈层。字母缩写词作为一种亚文化的符号,不只是作为现实的一部分存在,而且反映和折射着另外一个现实。字母缩写词作为一种风格,其背后是对社会现实生活的折射与反映。字母缩写词作为一种编码与符号,之所以成为青年亚文化群体的一种特有的沟通方式,在于其表现出的风格特征是与亚文化群体的气质与需求相符合的。

  (一)经济性

  碎片化的网络时代,青年人都追求“短平快”的生活。字母缩写词体现了经济性原则,当某一个较长的词汇、话语或句子被反复在某一场景中使用时,网民就想到了既节省时间又节省篇幅的办法,即通过提取这类词汇的首字母进行拼贴,组成缩写词。在网络空间中,青年人为了节省打字的时间,需要迅速即时表达自己的观点,字母缩写词就被大量运用在弹幕、评论中,以达到快捷、省时的目的。几乎所有的字母缩写词都可以在键盘上被快速打出,字母缩写词本身就是网络时代“短平快”生活方式的体现。

  (二)抵抗性

  中国汉语博大精深,语言规则纷繁复杂,而青年一代并不愿意完全遵守汉语的语言规则,他们希望创造出自己的语言,挑战传统汉语规则,表达对父辈教条文化的不满,他们娱乐化的表达方式,中英夹杂的拼贴风格,都是对主流文化的软性抵抗。青年群体善于用风格展示抵抗,在校学生们用自创的“文字”进行编码“加密”,用字母缩写词逃避来自老师、家长的监督,也规避平台审查和社会审视,体现了一种亚文化的抵抗性特征。字母缩写词中包括不少负能量词汇,如果直接用来表达,不符合社会和家庭的要求。字母缩写词成为青年亚文化人群逃避主流文化规范的出路,体现出一种软性的抵抗。

  (三)变异性

  随着字母缩写词在不同圈层的流动,有一部分字母缩写词被大众文化解码成功,从圈层语言变为一种大众语言,其含义也随之发生变化。“EMO”是“emotional”的缩写,原本是指一种独立的摇滚音乐风格,意思是情绪激动的。“我emo了”最初被用来形容负面的情绪,比如颓废、郁闷、失落等。随着“我emo了”一词在网络上越来越流行,网民也赋予了该词新的含义,有时它并不代表任何含义,仅仅用来表达开玩笑或者自嘲。再比如“nsdd”(你说得对)字面意思是对他人的看法表示赞同,但实际上被引申为用于敷衍或对付“杠精”。遇到讲不清道理的“杠精”们时,与其费口舌争个你死我活,不如退一步保持平静。所以“nsdd”并不表示你说得对,而是不想与其争执。字母缩写词的真实意义不一定等同于字面意义,需要放在不同场景中进行语义分析。这种变异性增加了解码的难度,反而更符合青年人灵活多变,不想被定义的自由风格。

  字母缩写词的功能与意义

  字母缩写词作为一种青年文化的风格,是族群认同的基础,既可能作为网络暴力的暗号,又可能成为民族主义的大旗;字母缩写词既可以成为青少年逃避社会规范的黑话,又可能成为连接青少年群体的纽带。某些网络群体事件中,我们发现不同圈层的青年人可以迅速聚集起来,这源于不同的青年圈层的文化基础是相通的。从语言角度看,他们的语言是相通的,虽然有不同圈层的编码规则,但他们之间可以迅速破解彼此的密码,达成圈层的沟通和交流。他们彼此互为镜像,在气质上是同构的,在某一问题上一旦达成一致,就可以迅速采取集体行动。这种集体行动可能引发网络暴力、群体极化等不良现象,也可能成为青年群体对国家认同的表现形式,成为青年与世界沟通的纽带。字母缩写词作为青年文化的一部分,英文、拼音以及混合编码方式本身就体现了青年群体一方面接受外来文化,一方面捍卫传统文化。字母缩写词正是青年文化在全球化和网络民主主义背景下交织发展的体现。

  (一)“我们”与“他者”

  字母缩写词正在成为青年亚文化群体中的接头暗号,通过对某些词语的运用,可以迅速识别自己的圈层伙伴,建立“我们”的概念,对于不能识别该圈层语言的人,则被视为“他者”,正是通过“我们”和“他者”的建构,实现了圈层边界的划分和族群认同的建立。一旦某个群体或个人被划分为“他者”,利用某些字母缩写词作为集体行动的暗示,在某种情绪的煽动下,可能引发网络暴力和群体极化现象。比如,不同粉丝圈之间的网络暴力现象很多是通过一系列编码后的黑话发起的集体行动。

  (二)“我们”与“国家”

  汉语拼音编码则体现出网络民族主义的兴起。拼音编码在粉圈非常流行,一方面源于粉圈青少年的低龄化,另一方面表现出一种民族主义倾向。不同粉圈之间大战之乱象,在民族大义面前“他者”发生了转变。不同粉丝圈,甚至游戏圈的青少年在国家利益面前的破圈集结,表现出网络民族主义的色彩。在国家面前,“迷妹”变身成为“小粉红”,对于这种粉丝爱国主义行动,有学者认为,文化商品从来不是没有祖国的,在跨国消费中不断遭遇的国族和各种群体边界使得后现代人权不得不逆向追认自己的共同体身份[7]。粉圈更多地运用中国语言系统中的拼音进行编码,拼音字母缩写词的大量出现,某种程度上承载了青年一代对国家身份认同建立的代码,可以视为一种国家民族主义的表现。

  (三)“我们”与“世界”

  英文字母缩写词本身就是全球化的一种体现。以外来语言作为编码规则的原因,首先,很多游戏和动漫产品来自以英语为母语的国家;其次,当代中国青少年英语普及程度较高,这一代年轻人很小就有过海外参观或游学的经历,是更国际化的一代。英文编码也方便他们在网络上和其他国家的玩家进行互动和交流。英文编码在网络游戏族群中也很常见。英文编码或其他外语编码的字母缩写词已成为中国青少年与其他国家青少年连接的纽带。

  结  语

  亚文化群体善于用语言区分“我们”和他者,字母缩写词作为一种亚文化风格的体现,以其隐匿性、抵抗性、经济性、变异性获得青少年的喜爱,成为其沟通的语言。本文通过对网络中字母缩写词的编码规则进行解构,发现字母缩写词主要流行于粉圈、游戏圈、动漫圈等青年圈层,不同的圈层有各自偏好的编码规则。字母缩写词以模因为产生的语言基础,其流行的背后体现了青年亚文化群体对主流文化的抵抗,对自身所在群体的认同。字母缩写词作为青年圈层的通用符号,群体行动的语言基础,本身既是全球化的体现,又隐含了网络青年的民主主义倾向。网络字母缩写词的盛行既反映了当代青少年蓬勃发展的圈层文化,也折射出了一些问题。

  【本文为北京大学2021年105210语言文字应用与语言文化传承推广专项项目“新媒体领域语言文字监测”(项目号:7121300014)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陶东风,胡疆锋主编.亚文化读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08.翻译自:Stuart Hall, The Hippies: An American Moment[J]. 1968, W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 Stencilled Papers by CCCS.

  [2] Ken Gelder and Sarah Thornton(eds), The subcultures Reader, London and New York, Roultedge,1997:263-264.

  [3]和磊.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源流与方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141.

  [4]陶东风,胡疆锋主编.亚文化读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86.翻译自:Graham Murdock, Robin McCorn, Consciousness of Class and Conscious of Generation, Stuart Hall, Tony JEFFERSON, eds., Resistance Through Titual: Youth Subcultures in Post-war Britain[M]. London, HUTCHINSON,1976.

  [5]蒋科,李玮.网络热词传播的三个理想类型[J].青年记者,2021(20):28-29.

  [6]李宇明.词语模[A]. 汉语法特点面面观[M].邢福义,主编.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9:146-157.

  [7]王洪喆,李思闽,吴靖.从“迷妹”到“小粉红”:新媒介商业文化环境下的国族身份生产和动员机制研究[J].国际新闻界,2016,38(11):33-53.

  (李玮:北京大学新媒体研究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蒋科:北京大学新媒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文章刊于《青年记者》2023年第10期】

  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李玮,蒋科.字母缩写词与青年文化[J].青年记者,2023(10):36-38.

来源:《青年记者》公众号

编辑:小青